正文 平凡的苦與甜(1 / 3)

我不是名人,卻要應中國名人叢書《我的青年時代》之約,寫一篇回憶自己青年時代的文章,想來是十分可笑的。不過又一想,“名人”也者,原是相對的,複雜的,有大有小,有好有壞,好名心盛的人,發誓說:不能留芳百世,也當遺臭萬年。實際老實說來,“留芳”和“遺臭”,也還都不容易。一輩子做好事固難,一輩子老做壞事也真不容易,而能壞事做絕,到遺臭萬年的程度,那就更是難上加難,甚至根本不可能。老天爺、玉皇大帝、上帝、真主以及橫掃的一切牛鬼蛇神,中國的、外國的,一切好、壞、大、小名人,說來也都是秋風落葉,過眼雲煙,換了一批又一批,誰還再去注意。“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爭唱蔡中郎”。又道“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把浮名換了些淺酌低唱”,這樣說來說去,所謂“名”者,實際也無關緊要,遠不如權與利實惠。或者搏點虛名,撈點實惠,但時至今日,寫幾本書稍獲微名,所得也可憐而有限。特殊貢獻,月值也不過百元,還不夠一般筵席上一個人的起碼消費水平,卻要上報國家批準。因而在今天社會的天平上,百克書生微名的法碼遠不如一克權的砝碼重了。不過隻有一點還有點興趣,就是“青年”二字,每個人都有青年時代,縱然老了,也還是有溫馨的回憶的。但又聯係到“我的”兩字,不免喟然長歎,忽然想到一句古詩,就是“少不如人今已老”。這樣“青年”二字也就和沒有出息連在一起,“溫馨”的回憶中不免要有更多的苦與酸的成分了。

我出生在二十年代中期,如以十七八歲算作青年時代開始的話,那時間應從四十年代前期算起,也就是半世紀之前吧。如以三十歲之前都算作青年時代,那結束就在五十年代前期了。生活地點是日偽統治時期淪陷區的北京、經過抗戰勝利後的北平,以及解放後的北京。人,總是生活在一定時間裏,存在於一定空間裏,被統治在某些政治勢力裏的。任何曆史時期的人都沒有例外,自然包括我在內。

有人說:二十世紀是個偉大的時代,這或者是對叱吒風雲,主宰別人命運的人說的,而對中國一般老百姓來說,恐怕就不那麼偉大,而是多災多難的痛苦時代了。就以我說吧,“七七事變”、北平淪陷,全家在日偽統治下過著苦難生活,簡單地說,從十二三歲起,就做了“亡國奴”。抗戰勝利,正在偽北大讀書,便是“偽學生”。物價飛漲,家園殘破,遍地烽火,第一個問題,就是吃飯。等到解放了,那我就又和“反動”結了不解之緣,作為反動派的殘渣餘孽,隻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因此我的青年時代,實際總是處在“二等公民”的地位,這樣說似乎過分,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因為總有一批高你一等的人,你惹不起,隻好躲得遠遠的。加以自己生性又十分怯懦,胸無大誌,既無救國救民的雄心壯誌,也無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的自我要求,隻是沒有出息地活著而已。但是有一點:也想吃飯,也有情感,也懂趣味,也愛人生。說好了樂天知命,說壞了庸庸碌碌,與世浮沉。生長的大時代是那樣的、家庭條件是那樣的,個人的能力性格又是這樣的,這樣的青年時代,真是一無可說的了。記得二十歲左右,有一次父親漢英公罵我什麼也不愁,沒出息,諷刺我道:“唐朝有個白樂天,如今有個鄧樂天……”真是言猶在耳,痛何如之。父親已去世二十六年,自己一晃也步入老境,回憶前塵,還覺得“樂天”最為重要,客觀世界已給了你過多的苦難,自己如不再苦中作樂,樂觀一些,那在這樣的大時代中,還活得成嗎?不招事、不惹事,曲肱飲水而樂之,雖不能上希聖賢,活得樂觀一些總是心安理得的。自然免不了要對著豺狼虎豹鞠躬認罪,時時要受得住唾麵自幹,或打你左臉用右臉再迎上去,也必須走在路上隨時注意躲汽車,不要被撞死……總之,樂觀是樂觀,活著卻也是十分不易的。發了一大堆牢騷,也還感謝今天這樣的言論大環境;不然,雖是實話,也還要假說:臣罪當誅,天子聖明。為臣尚且如此,何況一個普通臭知識分子,更是不在話下了。但是隻發牢騷也不好,還是說點實在的吧。

從何說起呢?從高中時代和大學生活說起吧,凡有此經曆的人,對這段時期的回憶總是無限美好的,縱然是苦難時期也是有不少甜蜜的回憶的。回想當年,在那抗日戰爭烽火連天、血肉橫飛的年代,在那生活極端困難的歲月裏,有幸讀到高中,那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說是苦難中的幸運兒,原應該加倍努力,學好功課才對,可是道理容易懂,做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也可以說是“知易行難”吧。因而每想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孫中山的“知難行易”以及“知易行難”三者,應都是因人而易的客觀存在。芸芸眾生,還不都是“知易行難”者。一般中學生,大都知道讀書用功好。大道理都懂。可是一花力氣、一遇困難,一有困擾,一有眼前誘惑……種種原因,這知道的大道理,就打折扣了。不免要懶、要拖,因而高中時代,我是一個沒什麼出息,隻憑興趣讀書的懶學生。

我上的中學,是一所私立中學,“七七事變”前以人多出名,淪陷時期規模小多了,高中每個年級三個班,兩班男生、一班女生。男生是按成績分班,我是初中直升高中,初中畢業時,曾參加過免費生考試,雖未考中前三名免費生,卻也被分配在成績好的那一班,一直讀到高三畢業。當時私立中學,大多都是師大係統畢業生辦的,這個中學是冀東籍師大畢業生大本營,與前師大校長李蒸氏關係密切,淪陷時期學校董事長是曾任過師大校長的鄧萃英氏,則是久住北京的福建人。私立學校辦學,有一套技巧。用成績好的班級給學校創聲譽,一般這個班級的教員都是師大附中的教師兼職的,畢業時大多能考上較好的大學。而另一班人數多百分之五十,則是為學校增加財政收入的。淪陷時期,物價一年比一年漲的快,到我高中畢業時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已爆發,物價更是不斷飛漲。學校於開學之初,學生交費後,便立即以所收全部學費買了糧食,如麵粉、小米等,以便保值,好按月維持教師最起碼的生活。

三年高中生活,哪間教室,哪個座位,周圍的同學,現在雖然已過了半個多世紀,但仍然是曆曆如在目前。每排六個人,我坐第三排,第二排正中兩個座位,一位是學校董事長的幼子鄧昌黎,後來輔仁物理係畢業留美作現代物理大師意大利人費米的學生,繼楊振寧氏之後,成為國際聞名的原子加速器專家。五十年代就已出名,後來回國曾受到當時國家領導人鄧小平的接見。與他同座位一位鮑姓同學,後來讀輔仁外文係,是英千裏氏高足。在北京中學裏教了一輩子英文,“十年浩劫”中,弄得幾乎送了命。當時他們二人是功課最好的,那時我內心中多麼羨慕他們呢。高三快要畢業時,我突然感到自己把不少光陰都浪費了,追悔不及。小青年的情緒是容易激動的,一天上午忽然曠課騎車到複興門外田野裏呆坐了幾個鍾頭,隻不過是發泄一下感情,並未真正覺悟,覺今是而昨非,憤發起來,不然大學中還是可以努力的。可是依然故我。

不知什麼原因,我從小學時,就習慣一個人瞎想,又小時在大人的壓力下,背熟不少古書古文,小學時就養成自己看書的習慣,歡喜自己看書而不愛聽講。在高中時,文科的課,如國文、史、地等,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沒有聽老師講什麼。因為小學時,我已反複不知看了多少遍《三國演義》。至於《水滸》、《紅樓夢》等書都是在初中一二年級時看的。《聊齋》是在初三高中時看的,記得在“日記”中還寫著“無聊看《聊齋》乃醫無聊妙計”,被父親看到還稱許我寫的不錯。因而對國文教師照課文左講右講,很少注意聽過。而對史、地教師上課就抄筆記,大標題“一二三四”、小標題“1234”等,更感無聊。考試時隻要多讀讀課本就可以了,分數不會低。但是我從小學就喜歡作文,高中時,從高一下學期就給報刊寫稿子,所以作文更是騙分數的拿手戲。高中功課我對數學比較感興趣,而數學中對幾何更感興趣,而對三角函數始終不喜歡。我最遺憾的是對發音和樂感天賦太差,不但永遠聽不懂音樂唱不來歌,而且發音笨拙,外國話學不好,本國音也發不準,直到現在我對“春”字讀音也不清楚,自歎這方麵真是低能。

青年時代的生活,除學校外,更重要的是家庭,淪陷時期家中經濟極為困難,父親在偽稅務局做個小職員收入很可憐,家鄉在山裏,祖傳產業的經濟來源因戰爭而中斷,輾轉向親友借些錢,也十分有限。而家中母親、弟妹,七個人都要吃飯,這樣生活就極艱苦。但晚間在燈下一個寫字台上與父親麵對麵坐著,他看報看書,我做功課,夜夜如此,到九十點鍾時,收拾好書本筆記,放在書包中。然後用椅子搭鋪板睡覺。第二天一早拆鋪收拾好上學。江南話叫“早起夜搭鋪”。高中三年每天晚上都是這樣過的。最溫暖的天倫之樂,我想就是和父親共一盞讀書燈。寫字台擺在兩窗中間部位,牆上掛著一小方紫檀螺鈿框鏡子,是父親逛地攤買來的。“浩劫”之餘,這方小鏡子居然保存下來,放在我上海家中一個書架上,一直也未再掛,但我翻書之暇,偶然拿起它來照照,似乎照見半世紀前生活,感到無比親切。

我住的院子,卻是十分難得的一個讀書環境,是清末郵傳部尚書福州陳璧氏的房子,有很多林木,有很大的花園,有二百多間房子,我家租住他後院四五間房子。這所房子連花園名蘇園,在北京是很出名的。林琴南為它寫過《蘇園記》,收在《畏廬三集》中。陳宗蕃《燕都叢考》第三章中亦記雲:“東斜街之東,即西安門外南皇城根,亦名西皇城根,蘇版尚書築宅於是,園林甚廣。”(按陳璧,字玉蒼,號蘇版,是庚子前後的名人。)我有幸作為他後人的房客,在這所美麗的邸宅中住了十三四年,度過了我又甜又苦的青年時代,是很不容易的。我在所寫很多書中,都提到這所美麗的園林式住宅。一閉眼似乎就能聞到春花的芬芳,聽到冬夜的風嘯。住在他家後院兩間半西房連東房的鴛鴦房,一間廚房,小小的一個院子,麵對東牆下有一條泥地,種滿了牽藤引蔓的牽牛花,爬滿一牆,秋天種子自己落在根部泥土中,沒有人管,明年又是如此。夏秋之間,吃完晚飯,父親總愛搬把藤椅,坐在窗前院子裏,麵對滿牆綠葉和蔫了的花,喝茶乘涼。有時總愛吟“一架秋風扁豆花”這句詩,其實從未種過扁豆花,但那情調是一致的、極好的。父親是庚子前後在鄉下讀完“四書”、“五經”、開筆作文章,但科舉停了,他在光緒末年到了北京,進了求實中學,畢業後於民政部捐了一個員外郎,但不久辛亥革命,清朝亡了,他的官也白捐了。他年輕時靠著祖蔭家業,是大少爺出身,生活上的事自己都做不來。但舊學基礎好,有文學才華,且愛讀書,在當時吃棒子麵、混合麵的最艱苦的日子裏,也還忘不了在地攤上淘一本破書回來看看。一部《十八家詩鈔》,翻來翻去天天在手邊吟誦。我的青年時代就是在這窮苦的詠誦聲中成長的。沒有父親的愛撫與培育,又哪裏有我的青年時代呢?

青年時代更多美好的記憶是留在這座花園中的。我的家庭成員中,生母已於我少年時代去世,嫡母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大妹妹失學在家做飯洗衣,操持家務,二妹妹、弟弟上小學,小弟弟還未上學。十八歲時,我生過一場傷寒,半個月昏迷不醒,差點死了,多虧父親請來名醫孔伯華先生,救了我的一條命。但生活照顧卻是在老太太和大妹妹她們的慈愛、關懷下得到痊愈的。當時家中雖然窮苦,但親人的愛撫是無限的。人人都有過青年時代,但在亂離的戰爭年代裏,有多少人能享受家人團聚的幸福呢?我能在青年時代有這樣多的家庭溫暖,在這亂世中,是很幸福的了。

我從初中時代,就看了不少課外書籍,從少年時代就養成逛書攤、買破書、跑圖書館借書看的習慣,到青年時代更是如此,看的書多了,就羨慕作家、新聞記者等職業。就偷偷開始投稿了。先給一家很低級的娛樂性刊物寫了一篇短文,也記不清是否刊載,自己覺得這刊物名聲不好,便停止了。在開始上高二時,便給一家學生刊物寫短文,這個刊物名《吾友》。十六開十六頁,等於一張大報折起來。封麵套色上端橫印彩色楷書“吾友”二字,下麵三分之二即排第一篇時評之類的文章,留一部分排本期目錄。然後一篇綜合國際要聞的報導。接著一兩篇小說或散文。兩頁數學解題,一頁英漢對譯,印英文刊名。一頁日漢對譯,印日文刊名。封底三分之一頁印廣告。上麵三分之一版印“一分鍾小說”。我專給這個版麵寫短稿,有時寫篇短小說,但最早發的是兩篇短文,題目是《山和河》、《“國畫”》,前者是一篇寫故鄉河水、山色的風景散文,後者則是一篇雜文,因為北京當時到處牆上有人亂畫王八。如某處牆角不讓人隨意小便,便畫個“王八”,邊上寫上“小便者是此物”等等,我正看魯迅雜文,說“他媽的”是“國罵”,這樣我忽然想到此物,而有些畫家又開畫展,這樣便拉拉雜雜寫了這樣一篇短文。因我是山西人,學校同學取笑我,外號叫“小老西”,當時又愛老舍、老向的小說、雜文等,便署筆名為“老西”,實際當時隻虛齡十七歲。這樣開始了我的寫稿生涯,雖然後來時寫時輟,一直未成個氣候,但開始從事這沒出息的一行卻是很早的。足足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記得第一次從陳家大院門房老雷手中接過牛皮紙的贈刊郵封,真感到神氣極了,但又不好意思,把封套拿到花園無人的地方拆開,看了刊物,看了印出的自己的文章,又反複看封套,反麵還印著刊物的介紹,真不知看了多少遍……這樣我成了該刊一位作者。翌年春天,我還被邀請參加了他們的遊園會,在頤和園玩了一天,約有二十來人,自然我是最小的,穿著一身破灰布中學生製服,其他人也都是青年,不過大都是大學生或已畢業的。當時燕京大學尚未封門,有兩位燕大的;有兩位偽師大的;有一位和我同時給該刊寫稿的中學同學,不在一個班,記得筆名叫“範凡”,他也參加了,好像他家經濟條件較好,參加遊園時,已脫去學生製服,儼然大學生穿著瀟灑的麂皮衫之類的上裝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雖穿破學生裝,卻無羞澀之感,到了園裏,先在茶座上吃點心坐談,花色西點及咖哩餃之類的甜鹹食品,堆了幾大盤。平時家中小米飯、片兒湯、窩窩頭苦慣了,看見這樣美點,自然食欲大開,吃了一塊又一塊,飽餐一頓。然後逛園,乘船去龍王廟,大家坐在台階上,臨時出節目,進行當中,有一人出對子上聯:“三星白蘭地”,大家對不出,另一人忽對道:“五月黃梅天。”眾人稱讚不已,我回來告訴父親,父親說那是一副成對,我聽了才慢慢明白,原來是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