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大學的經費靠學費,這就要廣收學生,當然程度難免不齊了。中國大學的政經係,一個班竟有二百七十多名學生,其他班級學生也很多,其中多數都是混文憑的朋友,但是也全靠這些朋友,把大把的鈔票交給學校,不然這種學校是辦不下去的。太平洋戰爭之後,燕京大學部分未離開北京的教授,不少人都到中國大學任課,大名鼎鼎的俞平伯老先生,當年也在中國大學任過教。其他如鄧以蟄、齊思和等,都是海內外的知名學者。
大學生費用
當時也有些私立大學、專科學校,實際上處於似有似無的狀態,就不多談了。如華北大學,校址在西皇城根禮王府,離我家很近,經過它門口,也看到有紅男綠女進出,但是學生太少,學校名氣太差了。民國大學校址也是王府,是太平湖醇王府,光緒父親的故第,後來也無聲無息了。更妙的是孔教大學,這是民國初年辦的,那塊牌子一直掛到四十年代中葉,由它門口經過時,卻從未看到過它有學生,是十分滑稽的。
三十年代前幾年,北京真可以說是學生的世界,雖然當時《何梅協定》已簽定,國難當頭,有“華北之大,放不下一個書桌”的說法,但學生還是從全國各地擁向這個文化古城。尤其是幾所著名的國立大學、教會大學,更是群賢畢至,江浙湖廣的,東北各省,西南各地,遠及海外華僑子弟,都慕名而來,趕到北京考大學,上大學。那時各省、縣的會館還在,有的外省青年,來北京考學,沒有考取,便在會館中,一住一兩年。我認識一個江西廣豐人,那時就一個人住在菜市口鐵門廣豐會館中,表麵上也像大學生一樣,實際他沒有學籍。當然,也有不少紈袴子弟,拿著父兄的錢,住在公寓中吃喝玩樂,樣樣都幹的人,但這畢竟是少數。
當時在北京上大學,一個人要花多少錢呢?這個問題說起來出入很大,一個苦學生和一個大少爺中間可以相差幾倍甚至幾十倍以上。固不能一概而論,這裏隻能說個大概。最便宜的是讀師範大學,住在學校宿舍裏,吃學校夥食不要錢,不用交學費,個人隻用點衣服、書籍等費用及零用,一年有一百五十元(銀元)就很富裕了。在北大讀,比師大花錢多些,要交飯費,但節約一些,不亂花錢,二百元也夠了。貴的是像燕京這樣的教會學校,一學期學雜費交下來就得一百多元,還不算宿費、夥食費、書籍費,窮哥們和窮姐們是讀不起的。
三十年代時,各省、各縣常為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提供獎學金,我有一個表兄,當時在清華讀土木係,原籍省裏每年補助二百元,縣裏又補一百五十元,他父親和親戚長輩還給錢,他很過得去了。自然,更有特殊豪華的,如袁世凱小兒子上燕京,有聽差替他提書包,這個不必多談了。
招生廣告
記得是一九三六年夏天吧,報紙上發表過一張漫畫,畫著一個運動員在跳三個欄架,標題是“一口氣跨三欄”。是什麼意思呢?指的是當時的各級畢業生,在暑假中一共要參加三種考試,即本校畢業考、地方會考、升學考,小學升中學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都要經過這三種考試。學校畢業考,升學考,現在都能理解,這會考又是什麼呢?即由各地教育局統一命題,統一考各校的學生。以防止各校程度參差不齊,保證學生質量,會考及格,才發畢業文憑。所以當時會考很重要。
那時每到暑假,北京就形成一個各級學校考試的高潮,小學、中學、大學都要考,一到快近暑假,翻開報紙,《世界日報》、《晨報》、《益世報》、《大公報》等等,幾乎全是招生廣告了,而這廣告也是五花八門的。著名學校,如清華、北大、附中、附小等,登廣告最簡單,也最神氣,先把“國立”二字冠在頭裏。其次市立、河北省立。再其次著名的私立,在前麵冠上“教育部立案”、“教育局立案”等等,表示是國家承認的,畢業之後的文憑,全國各地都有效。最淒慘的是那些辦的不好的私立學校,在招生廣告的前麵,冠上“教育部或局備案”,甚至等而下之,冠上“已報教育部或局備案”,這就是說此校教育部、局未正式承認,那文憑的價值自然還是大成問題呢。
招生廣告之熱鬧,還在於其不同的內容:大學的院係介紹,中學的班級分別等。當時各校間競爭除招初一、高一、大一的新生外,還招各年級的插班生,旁聽生。還有補習學校也應運而生,補習外語的,補習數理化的,補習準備升學考試的等等。
在五花八門的招生廣告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呢?就是都要收報名費,大學一般都是一元,好像最高有兩元的。中學就不同了,一般五角,而生意好的(當時人叫私立中學為“學店”)則要一元。當時物價便宜,一元錢很可觀了。像那時育英、彙文、誌成等中學,都是上千人投考,一千元報名費,可訂一百二十一桌的鴨翅席了。監場的、閱卷的先生們,辛苦一番,好好地吃兩頓,大熱的天,也是應該的了。
入學考試的秘訣
舊時的學校,都是各校招自己本校的學生,沒有什麼統一招生。學校多,各校招生日期不一樣,有早有晚,大抵是有名的學校早些,招不到學生的學校晚些。從七月中下旬開始,到九月上旬為止,陸陸續續幾乎每天都有學校在考新生,城外郊區的學校,如清華、燕大;外省的學校,如天津南開、北洋;上海交大、聖約翰都在市區內借地方作試場招生。
因為招生的學校多,各校的水準不同,所以有的投考的人就選準目標,全力以赴,誌在必得。但也有的人考好的學校把握不大,不得已而求其次,考差一些學校,總比沒有學校上好些。有的人功課實在差,不要說一流大學不敢考,即使中等大學也望而生畏,那就隻好到最差的“學店”去混張文憑了。
比較優秀的考生,誌在北大、清華等校,別的不考,今年文場失利,明年再來,一般都能考上。最差的考生,也無所謂,有個學校可上即行。隻有學業中等的考生,要動動腦筋,他們往往多在幾個學校報名,先考好的學校,再考差的,再考好的。先考好的,是為取得經驗,並不抱考取的希望;再考差的,較有把握,保險有學校可上;最後再考好的學校,經驗有了,能考出水平,就能上好學校。當然,那個較差的學校即使考取也可放棄了。
考學校有時也真氣人,有的人一個好學校也考不上,有的人卻一流大學可以考中好幾個,自己可以選著上。有一個老同學前後一兩年中,同時拿到偽北大、偽新聞學院、清華、燕京四張畢業文憑,全部貨真價實,詳細說太複雜,而這位同學現已不幸成為古人了,如果健在,也不過六十出頭的人。
我在前後五六年中,每年暑假都要考新學校,即使不是升學的年代,家中老人也一定讓報名參加三四處轉學考試,這樣可以檢驗學習成績,還可以取得考試經驗,在這種特殊訓練之下,我答出的卷麵,往往總能稍微超過我的實際水平,而且不會讓閱卷人皺眉,這點竅門,是技術秘密,恕不細說了。
考學校回憶
我很小的時候,去到北京上學,原來沒有讀完小學,當然也沒有文憑,在北京考學校時,可以考小學六年級的插班生,也可以“同等學力”考中學。我就小學、中學都報了名,而且都報了好幾個,隻要時間錯得開,就都去考考。記得最清的,就是北師附小、師大一附小、師大二附小、崇德中學、育英中學、誌成中學等幾家。考的功課反正都差不了多少,國語總是作文一篇,而且要用毛筆答卷,卷子也是毛邊紙印的綠格紙。算術則用鉛筆答卷,考的是四則難題,什麼雞兔同籠、工程問題等等。還有常識,包括史、地、動植物等等,還有公民(這個課名,現在也很少人知道了)。筆試之外,還有口試;口試之外,還有檢查身體。我記憶最清的,是考輔仁的一次口試。那正好是距今四十年前,報了四個大學的名,勉強都考上了。輔仁口試者是沈兼士先生,什麼古詩十九首、李陵、蘇武等問了不少,我總算對付下來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這位前輩談話。後來不久,他就去了重慶。三年之後,抗戰勝利,先生又以教育部特派員的身份回到北京,可是沒有過幾個月,先生就歸道山了。輔仁我雖考上,但未上,因為我家裏窮,輔仁的學雜費繳納下來,數字頗為可觀呢。
考學校都是上下午都要考,中午要在考場附近吃一頓飯。因此,舉行新生入學考試的學校門口,便集中不少小販。賣餛飩的,賣麵包、冰激淩、雪花酪的,賣老豆腐的,賣燙麵餃的,學校附近的小飯館更是要做一天的好生意。有的學校,則發給考生一餐中飯。如誌成中學,它向考生收了壹圓大洋的報名費,好像也覺得太多了,便在考試那天,每個學生發兩個圓麵包,四個白煮雞蛋,這點小意思也能吸引一些人。我就吃過它這四個白煮雞蛋,後來還進這個學校讀了六年書。雖然年年也參加轉學考試,可是始終未離開這個學校,一直到畢業。看來,未始不是這四個雞蛋的力量。可當時壹圓錢可買上百個雞蛋呢!後來紙幣貶值,當然就無法說了。
私立中學
我讀書的中學,私立誌成中學,本不是什麼好學校,但在私立中學中,它還是數得著的。它人數最多時,男女生到過兩千多人,這在當時的北京可說是首屈一指的了。
當時北京的私立中學(不算教會的,隻說中國人辦的)確實不少,現在記得起名字的有:誌成、四存、成達、宏達、北方、中華、山東、求實、燕冀、春明、明德、華光、平民、藝文等,這些學校,各有派別。在教員中,主要是兩大派,即師大派、北大派。而師大派的實力雄厚,在地域上,也各有派係,如誌成是冀東派,四存是河北高陽、蠡縣派,它是講求清初顏習齋、李恕穀學派的四存學會辦的。如北方、宏達,都是東北人辦的,也是師大派。有的資格很老,如求實中學,在光緒末年就辦起來了。當時中學男女分校,大的私立學校,有男校也有女校。有的則隻有男校或隻有女校,如春明在宣外大街路西,光華在西單白廟胡同,翊教在西單堂子胡同,這些都是女子中學,著名的已故名伶言慧珠,就曾在春明讀書,演電影的白光,在光華女中讀過。
私立中學,都有一個董事會,選一個在政治界、教育界有聲望的人做董事長。誌成中學的董事長,就是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做過北京師範大學校長的鄧萃英氏,也就是美籍原子能加速器專家鄧昌黎氏的父親。三十年代中葉,灤縣李蒸氏由法國深造歸來,為河北高陽籍的李石曾氏所看中,就支持他當了北師大校長。誌成中學校長吳鑒同李蒸有親戚關係。因而李蒸對誌成十分支持,師大附中的好教員,如教數學的蕭佩蓀、申介人等,都在誌成兼課,兩邊趕場,一部包月洋車,跑來跑去,這邊早下點課,那邊晚上十分鍾,中間再加十五分鍾課間操,在三四十分鍾內,可以由和平門師大附中直跑到小口袋胡同誌成中學。
私立學校經費全靠學生交學費,它又要廣收學生,又要培養能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來為它作活招牌,以廣招徠。辦學者想出竅門,即按程度分班,成績最好的班級,人最少,隻有五十人,教員也好,而成績差的班級,人都多,八九十個,教員也差。實際就是用差的班級的錢來培養好的班級的學生,再用好的班級的升學率為學校製造聲譽。
教會學校
教會學校登招生廣告時,也說是私立,並不說是“教會”立的。當年這些學校的數字也不少。並且居然也會有派係,什麼聖公會、公理會、長老會等等,各有各的學校。
教會中學中,資格老的要數彙文中學,學生最多;最熱鬧的,要數育英中學了。彙文在船板胡同,育英在燈市口,男女分校。彙文、育英隻有男生,而在它們旁邊,又都有女中,彙文旁邊是慕貞,育英旁邊是貝滿,好像是標準的一對兒。著名女作家冰心是貝滿的老校友,今年已八十多歲了,當年在《晨報》讀《寄小讀者》的小讀者,如今也都六七十歲了,時間是一個多麼令人感到吃驚的怪物呢?
教會學校中崇德、崇慈也是一對兒,不過二者離的較遠,崇慈在交道口,崇德在絨線胡同。
天主教辦的中學,首推輔仁附中男女校,男校在什刹海西,女校在太平倉。此外,西什庫教堂前有一所學校,和萬桑醫院對門,校名記不清了。還有一所很少被人知道的天主教中學,就是宣武門裏順城街,天主教南堂的首善中學,辦的無聲無息,幾乎被人遺忘了,要不是我作學生時替它改過一個時期卷子,我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