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所非教會學校,卻與天主教有密切關係的學校,那就是以法國哲學家孔德命名的孔德中學。這也是中法教育文化基金會提供經費的學校,它還得到北大文學院一些名教授的支持,如馬隅卿、沈尹默、錢玄同、周作人等都在這裏兼過課,而且馬隅卿主持過這裏的圖書館,買過不少好書,並且不少都是孤本,當年在琉璃廠、隆福寺買舊書的大戶,“孔德”也算一家。
北京私立中學大多都窮,房子很差,不是設在破廟,就是破會館、破大院。而教會學校則不同,它們經費充足,房子也不差,在當時北京人看來,是很了不起了。如彙文,校舍大,全是灰色磚砌的洋樓,還有風雨操場。再如崇德,在絨線胡同中間路北,有很大的足球場,有三層教室大樓,而且它還有一個小遊泳池,這真是了不起的事!當時全北京市隻有中南海有一個公用遊泳池,而崇德以一個中學也有遊泳池,多麼難得呢!
公立中學
公立中學包括國立、市立、省立三種。國立的有師大男附中、師大女附中。男附中在和平門外新華街,這處校址原來是清代郵傳部尚書陳璧建造的五城學堂,林琴南由杭州來北京,最早就是到這個學校教書的。師大女附中,在西城辟材胡同。兩校同屬師大,都是師大畢業生“試教”的中學,但各自為政,各校有各校的領導。這兩所學校,一直是北京中學中的天之驕子,教學質量最好,學生出來大都能升入清華、北大等最高學府,現在在世界各地師大男、女附中的校友,一定不在少數吧!自然也有沒有升大學,走了另外途徑,後來取得很大成就的。如抗戰時,有“重慶程硯秋”之稱的京劇名伶趙榮琛,就是師大附中的學生。
北京當年市立中學,男校有五所,即市立一中到五中;女中有兩所,即市立女一中、女二中。另外市立的中等學校,還有市立師範、高工、高商等。其中北京市立師範影響最大,有一個時期,幾乎北京的小學教員,十分之八是北師畢業生。北師在西城北溝沿祖家街,出過一個著名人物,那就是《駱駝祥子》的作者,真名舒慶春的老舍先生。他在國內的最高學曆是“北師畢業生”。北師畢業的學生,不能直接考大學,要當幾年小學教員之後才能考。因為它是免費又管飯的學校。
五所市立男中,一中在南長街,二中在內務部街,三中在祖家街,四中在西什庫,五中在交道口南府學胡同。女一中在北長街南口,女二中好像在方家胡同,後來又在西四曆代帝王廟辦起了女三中。在這些市立中學中,男中以四中最好,幾乎可以和師大附中一較軒輊。已故著名留德曆史學家朱偰,就是四中的老校友。女中內女一中較女二中出名,也培養過不少知名之士。市立中學都是由北京市教育局提供經費的,經費有限,所以當時發展也不大。有的市立中學還比不上教會中學或私立中學呢。
省立有一所河北省立第十七高級中學,簡稱“十七中”,隻有高中,經費由河北省提供,這是一所著名的學校,成績很好,畢業生基本都能考上國立大學。
小學
北京當年作為文化古城,大學、中學不少,小學也很多。而且有不少著名的特殊的小學,現在海內外不少知名人物中,都是在這些小學中度過他那美麗的童年的。“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人,即使做到大總統,恐怕也不會忘記他背著書包第一天上學時的情景吧!
北京小學,幾十年中首屈一指的,還是師大第一附小,師大第二附小。第一附小就在和平門外師範大學對門,校舍最好,師大沒有禮堂,常常集會要到附小禮堂舉行。二附小在西單東鐵匠胡同,在某種程度上,它比一附小的名氣還大。這個小學的畢業生後來不少都成為著名人物,王光美就是師大二附小的老校友。它在三十年代時,很有點特殊性。當時各小學都規定穿黃哢嘰布的童子軍製服。隻有師大二附小例外,它的製服很特別,夏天女生穿月白士林布大襟小褂,黑裙子,領子上鑲兩條紅線,戴白布做的小邊帽子,像運動場上裁判戴的一樣,也有兩條紅線。有誰還記得這特殊的兒童製服呢?穿過這種製服的人,現在還有幾人呢?
北京師範附屬小學辦的也很好,地址在甘石橋紅廟胡同。這個小學是北京師範的“試教”小學,辦得很活潑。當時在學校中有一種活動:成立模擬的市級機構,曰“拂曉市”,在同學中選舉“小市長”,各局“局長”。老同學張中和,榮任過一九三五到一九三六年度的“拂曉市市長”,前年見麵,還談往事說:一下課就到“市長辦公室”料理“市政”。口氣很大,大小也是拿過印把子的人了。可是後來,他從來也沒有當過市長。
不少教會中學,也都有附屬小學,如育英、彙文都有小學。孔德小學也是很有名的,這是陳香梅女士的母校。東單三條的法國學校,更是特殊的學校。當年大詩人徐誌摩的夫人陸小曼女士就在這裏讀過。自然是十分貴族化的了。西長安街藝文小學,也是特殊的,它用的是奧地利人誇美紐斯的“導生製”,由學生自治,成績好的同學教成績差的同學。相對的四存小學,則用的是老的讀“四書”的辦法。各有千秋,都教育出不少好學生。
香山有個熊希齡氏辦的香山慈幼院,也是小學。甘石橋有個潔民小學,校長是章宗祥氏的女兒,辦得很有成績,是私立小學中的好學校,辦了不少年,現在很少人知道了。
如煙散去
屠格涅夫的名著《煙》,把世事寫的十分飄渺,好像是煙一樣消失了,其實這種虛無主義的表現,是不足為訓、也不符合人生的。往事如煙,固然飄散了,但記憶卻長留在人的心中,古人說“事如春夢了無痕”,能夠說這樣的話,實際還是有痕的,如煙如夢而都有痕,這痕卻是消失不了的。我寫了不少段“京華學校舊事”,這也是痕的再現,好像是把一張多年的老底片,又翻印一下,雖然有些模糊,但還是看得出舊時的影子的,給青年朋友們看看,也許感到很稀奇呢……
舊時的印象,十分清晰,篇幅有限,不能詳談,隻是約略地說說罷了,詳談是談不勝談的。因為每一樁小事,都曾留下很深的痕跡,都能談出不少細節。如經過不曉得多少次的考試,日久天長,在記憶的儲存器中,便留下不少信號,直到今天,晚上做夢,還常常夢見在考場中,或為答不出題目而著急,或為答出題目而高興,這有多麼奇怪呢?真想找個專門研究夢的專家討教討教。
比如在考場中領雞蛋的事記得清清楚楚,第一天開學沒去上課,便被記了六節曠課,那個油印的單子貼在布告欄中也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雖然是私立學校,上課點名,考勤製度也是很嚴格的。
有趣的小事還多得很呢:比如第一次上課,我特別注意教師手中的粉筆盒,那是一種五寸闊、三寸長,綠色噴漆的洋鐵匾盒子,上麵還有大紅圓圈,有英文字,這個中學的教師全用這種粉筆盒。若幹年後,我才知道這是美國香煙五十支裝“紅光”的廢盒,三十年代中葉,社會上並不時興吸美國煙,而這個學校卻弄了這麼些紅光煙盒作粉筆盒,直到今天我還感到奇怪。
再有初中一年級教室的隔壁,就是教師廚房和食堂,那時食堂吃飯也坐圓桌,我們每到上午第三節課下課,十分鍾的休息時間,總喜歡站在食堂門口向裏麵張望,很小的房間,門口一望,一目了然。桌上已擺好,白台布上大盤大碗的菜,什麼壇子肉,炸丸子,紅燒茄子,十分豐盛,花卷、白米飯隨便吃。我們看著很饞。同班一個同學,他叔叔是本校教員,他中午能在這裏吃飯,我們羨慕極了。這麼好的飯,當時隻要五塊半錢就吃一個月……可是好景不長,一年之後,“七七事變”,北平淪陷師生都成了“苦瓤子”,老師也吃不起這樣的夥食了。
孔德學校
前者報載陳香梅女士回北京,曾看望其母校——孔德學校老師,有人問我:孔德學校是不是專講“孔子道德”的學校。我不禁啞然失笑。實際上它不但不是宣傳“東方聖人”的學校,而且還是宣傳“西方哲人”的學校。它是以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孔德命名的學校,其經費來源是李石曾氏所主持的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
這所學校在東華門大街,北池子南口往東路北,校門不在大街上,而在一個胡同中,在早年皇城尚未拆除時,這裏正好在東安門(俗稱外東華門)裏麵路北,進胡同還要轉個小彎才到,這是一所很大的老式房子,在清代時是一所公主府,還是一所廟,記不清了,總之是很氣派的。
“孔德學校”並不叫孔德中學或孔德小學,因為它既有小學也有中學。它在北京是一所非常特殊的學校,別的學校分中、小學,它不分;別的學校外國文教英文,它這裏外國文是教法文;別的學校小學教師,師範學校畢業就可以了,而這所學校卻都是大學畢業的,如陳香梅女士一年級時的老師,不就是北大的嗎?不隻此焉,它還有大教授大名家呢:當年“孔德”的教導主任是沈兼士,圖書館長是馬隅卿,講課教師中有錢玄同、周作人、徐祖正、江紹源……這些人雖然都是兼職,但無一不是海內的大名家,一個北大畢業生來教教小學生,又何足大驚小怪呢?
孔德學校不算教會學校,但它和中法大學一樣,經費是來自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所以十分充足。寧波馬隅卿氏以北大教授兼任其圖書館長,買過不少好書,尤其是珍本小說,曲本極多,《魯迅日記》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記雲:“往孔德學校訪馬隅卿,閱舊本小說,少頃幼漁亦至。”這就是馬隅卿擔任孔德圖書館長時的事。其後又過了三四年,馬隅卿就去世了,他自己也收藏了不少曲本,死後賣給北京大學,得萬數千金,當年是很了不起的數字了。孔德這樣一個小小的學校,當年也辦有“孔德月刊”,寫文章的都是那時第一流的名家,北大教授的子女,不少都是在“孔德”讀書,幾乎成了北大職工子弟學校了。
“假文憑”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中,曾經寫到過一個拿著假美國留學生文憑的教授,在人前誇耀,而另一人在國外報紙上看到過這家專賣博士文憑機構的廣告,不由地暗笑,但並未說穿他。故事寫得非常生動,但原文很長,無法在此引用,讀者如感興趣,請看原書吧。我說此事,隻不過作個“楔子”,而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即四五十年前琉璃廠造的假文憑。
那時生活困難,有人讀過幾年書,家中無錢,中途輟學,或因天資差,功課差種種原因,未能讀到中學、大學畢業。老大無成,找個小事混口飯吃。或者有官親,仗勢力弄個一官半職。但要報履曆,必須有張畢業文憑,才能換張委任狀,怎麼辦呢?便托人買張假文憑。什麼某某中學畢業,某某大學畢業,方形帶穗子的學士帽一戴,拍張四寸照片,反正照像館有現成的這種有三角領子的道袍式衣服,有這種洋學士的帽子,花不了多少錢,全辦了。貼在那張紙上,蓋個假鋼印,假橡皮簽名大圖章,校長某某,教務長某某,你買到這麼一張紙,你便是某某高級中學,或某某在學“成績及格,準予畢業”的畢業生。你隻要有硬梆梆的“門窗”靠山,就可以憑這張紙報請當年的銓敘局報請委任或薦任,官運亨通,長袖善舞,照樣可以升官發財,誰還來查你這張紙呢?
當然這種假文憑可以出錢購買,但在使用者和製造者,都是有幹法紀的,任何國家的法律,恐怕也沒有允許製造假文憑的條文,因此當年琉璃廠某些偷著製造假文憑的人,即在當時來講,恐怕也是犯法的吧?不過當年琉璃廠中有大量的假書畫,假古董,而許多贗品,不少都是琉璃廠製作的,假文憑是其中之一。
自然,製造的假文憑,都是最普通的私立學校的,沒有人製造國立名牌大學或不為人知的冷門學校文憑。前者不敢造,因為難以冒充。後者沒有人買。當年琉璃廠有不少小印刷所,也可以彩印,這些學校的文憑都是在這裏經手印的,印時便多印若幹張,賣給製假文憑的。從這點說,真假文憑是“一樣”的。這種人實際也都是印刷行業失業者,弄個百八十張這種文憑,就可偷偷地做這種半明半暗的生意了。他們都會刻字,而且手藝都很好,各種印信都做得惟妙惟肖了。但竅門保密,不能為外人道也。
三十年代中前期,有會考,假文憑一般還吃不開。淪陷之後,漢奸官吏;勝利之後,“五子登科”的那些劫收者們,買張假文憑,互相援引,便又高官得坐。而捧著真文憑的書呆子們,卻不能換飯吃。至於某些小姐們,則是混張文憑作嫁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