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養大了,要吐絲了,北方山村養蠶不是正業,隻是養著玩玩的,既不能繅絲,也無處賣繭,因而如果照江南的辦法,蠶吐絲的時候,全部上“山”作繭,那樣吐成許多繭子,就不好派用場了,這樣就不能讓它都作繭子,把大方桌子用白紙糊上,把吐絲的蠶捉來放在紙上,讓它沿著平麵吐絲,它高高地仰著頭,連著一根亮晶晶的遊絲,艱難地吐著,許多條蠶在同一個平麵上吐,慢慢地寬大的桌麵上布滿了銀亮的白絲,像一幅天然的白緞子。有吐黃絲的蠶兒,就揀出來擺在另一張桌麵,又會吐成一幅金黃的緞子,閃耀著寶光的緞子。蠶在平麵吐絲是很吃力的,它不願意這樣吐,常常自己蠕動到桌腿角落上想作個繭兒,每當這時,總把它拿起來輕輕放回到桌麵上,但每當拿起時,看著它那嘴中連著的遊絲,似乎牽著它的腸胃一樣,似乎它是很疼痛的,又感到太殘忍了。蠶的本性是作繭,那是它用自己的生命營的巢啊!

山村的童年生活結束了,我來到了北京。這是幾百年的國都,早年間人們常說,這是有皇上的地方,但當我初到北京時,不用說老皇上,就連人們常說,一坐龍椅就呱呱哭的末代皇上也被趕走不少年了。那時既非國都,更無皇上,隻留下不少古老的傳說了。關於養蠶的,在北京更有不少的故事,雖說北京郊區的老鄉,都沒有以養蠶為業的,但在北京城裏,卻有正式的、像江南一樣的養蠶的地方。說來也許不信,雖然我後來久客江南,和養蠶的故事有了特殊的因緣,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桑園,卻是在北京,那時我還是個剛剛踏進中學門的孩子呢!

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的桑園在哪裏呢?說來很奇怪,就在我讀書的那個中學的隔壁,六十歲上下的老同學都還記得,而在北京知道的人,不要說現在,即在當時,也是不多的。

我的那個學校的所在地,有個怪地名,叫“小口袋胡同”,而這個“小口袋”,卻比仙家的“袖裏乾坤”還要廣大,不但裝著一所兩千多人的中學,還裝著一所很大的“蠶業講習所”。中學是河北省人辦的,講習所也是河北省人辦的,兩處的房舍連在一起,好像最早都是講習所的,後來分了一部分給學校。學校的正院,實際就是原來講習所的正院。講習所的大門在東麵,校門在西麵,而東麵的大門是正八字、高大的水磨刻磚門,有點西式的樣子,熟悉北京近代建築史的人,一看這種樣式的大門,就知是清朝末年蓋的,這種偏僻胡同中變化不大,可能這個門樓現在還在吧?

學校正院有九間樓,樓上是學校的三間教室,樓下另外走門,就是蠶業講習所織綢的機房,幾台木機天天在織著絹,我常常扒在這麵的窗台上,從窗眼中張望那黑糊糊的機房中,幾個老工人投梭織綢的情況,我多麼熟悉他們呢?但是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在這簡陋的樓上讀過三年書,不要小看這簡陋的教室,現在美國的世界著名原子加速器專家鄧昌黎博士,也是在簡陋的教室中讀完中學的。

講習所有一個兩畝大的桑園,與學校的引路隔著一帶短牆,有一個柵欄門,從不開放,但可清楚地望到桑園中一行桑樹,低矮的樹幹、杈椏的桑拳,年年抽出許多嫩條,長滿碧綠、肥大的桑葉,在我記憶中,是長得非常茁壯的。

我在這個與蠶業講習所一牆之隔,樓上樓下的學校中讀了六年書,年年從柵欄門中望著那桑園中的桑樹,由光禿禿的桑拳抽出嫩條,長滿綠油油的葉子,嫩條剪去,葉子采光,又變成光禿禿的桑拳,在這桑園周而複始的變化中,光陰暗中流去了。

但因隔著牆,隔著門,這個很少為人所知的京華養蠶機構,我每天從它門前走過,但從未進去過,我想它是一個養蠶的全能機構,由培桑、育蠶、煮繭、繅絲、織綢,在這個小小的天地中,應有盡有了。不過為我所窺見的,隻是桑園和織綢,其他隻是聽人說過罷了。

這是清朝末年講求新政時成立的機構,不是官立,是民間組織,可能有什麼董事會之類的組織吧,但詳細情況,我沒有調查過,在文獻中,也沒有看到過有關的記載,它一直似乎靠自己的經濟收入,維持到四十年代末期。

北京過去有皇家的養蠶機構,這也是很少有人注意到的,因為它一直沒有開放過,地點就在北海的東北角,人們逛北海,沿著東岸走向北海後門,在北頭水邊有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楊樹後麵很高的紅牆,那便是皇宮中的“先桑壇”,它的地位同天壇、先農壇一樣,不過本著中國古代“男耕女織”的遺教,“先桑壇”年年是由皇後妃子等行禮如儀的。據金梁《清宮史略》記載說,每年季春吉日,皇後來先桑壇行禮,在壇上張起黃緞子帷幄,請先蠶西陵氏神位入壇,皇後、貴妃以及貴人、才人等依次行禮,進胙進酒,然後禮成。行完禮之後,還要舉行采桑、飼蠶的儀式。蠶壇中也有桑園桑畦,東西排第一株是皇後采葉的桑樹,皇後右手持鉤、左手持筐,入畦采摘,這時桑畦外采旗招展,太監鳴金鼓、蠶母二人助采,唱“采桑歌”,以下妃子、命婦再采,完了還要到蠶室撒葉,等到蠶作繭後,還要舉行繅絲的儀式。皇上女人采片桑葉,這樣麻煩,這是羅敷女做夢也想不到的,隻是那時還沒有電視,不能實況宣傳。清末《清宮詞》中有一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