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去每年春天在小學上學的孩子們差不多每人都要養幾條蠶,少的十條八條,多的二三十條,老師是不管的,有的老師還鼓勵孩子們養蠶,給孩子們講嫘祖教民育蠶的故事,有的師範畢業的老師,還給孩子們講中國絲綢出口的事,當講到中國絲的出口,在國際市場上已經競爭不過日本時,孩子們瞪大了眼睛出神地聽著,幻想著那遙遠的江南的大片桑林,那采桑、育蠶、繅絲的村姑,那繅得的白光光、黃燦燦的絲,整捆、整包、整箱地賣到外國去,幻想著會賣得最多最多,再沒有人要買日本絲、印度絲,而都來買中國絲,家家養蠶,人工養蠶,中國本來是文明古國嗎,本來是以農立國麼!
聽著老師講的,常常幻想著這些,在書桌上的用硬紙折的小紙盒中,蠶兒蠕動著,吃著那嫩桑葉,天真的、幼稚的心靈,把種種幻想寄托在那些小蟲兒身上去了。
當時雖然是山鄉的孩子,但多少還有點舊風氣,不管是私塾,還是小學,總要讀兩本老書,而且是老辦法,都是念的滾瓜爛熟的,什麼《孟子》裏的“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呀,什麼唐詩裏的“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呀,縱使十來歲的小學生,也還能出口成章,也都還理解;讀到高小的學生,那就懂得的更多了,什麼《陌上桑》的古詩也讀過了,對於采桑養蠶等等,是一點也不陌生的。雖然大家都沒有真正看過大量的養蠶的,但是感到親切的。山鄉唱野台社戲,天天要點戲,管事們常常愛點一出“采桑”,那白水袖、黑衫子、翠藍腰帶、輕輕地提著小籃上場的羅敷女,多麼嫵媚呢……
二
我母親的童年是在河南省南麵的一個縣城中度過的。中國古代,兩三千年之前,黃河流域也是種桑養蠶的,連山西省的東南角潞安府,不是也出產有名的潞綢嗎?河南省南麵不少地方也有種桑、養蠶的傳統,這樣從兒童時期,就學會了那些細膩的養蠶的技藝,住在偏僻的北方山村時,她還年年要養一張小白麻紙的蠶孖的蠶。
蠶剛剛破殼而出的時候,一點點小,比小螞蟻還小,用硬雞毛當小笤帚,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小蟲兒掃在嫩桑葉上。
北方山村中沒有竹篾編的大蠶簞,便用柳條編的圓篩子、木製的方托盤代替,用寫過仿的大白麻紙裱糊過,把剛剛孵出的小蠶養起來,剛剛開始時,二尺見方的大托盤,四周用紙裱糊過的地方,都白光光地露在外麵,隻有中間心裏有幾片嫩桑葉,上麵爬滿了黑黑的小蠶,隨著喂著,蠶越長越大,頭眠、二眠……等到快吐絲作繭時,可愛的蠶都長成雪白、滾壯的小手指粗的樣兒,不停地吃著翠綠的桑葉,這時那木托盤也好,柳條篩子也好,再也看不見下麵糊的紙了,那綠色的葉子、白色的蠶兒組成的極為美麗的畫麵,似乎要從四周溢出來一樣,養蠶人的喜悅這時似乎也在心底裏盛不下了,要向四外洋溢了……
母親說:蠶是世界上最幹淨的東西,一點髒東西也不能沾,一點油膩邪味也不能沾,采來的桑葉,張張都要洗過,然後張張都用幹布擦幹,油綠的嫩葉上不能沾水,沾了水的葉子給蠶吃了,蠶是要拉稀的。
要清除蠶糞,把這個容器中的蠶倒在另一個容器中,把那一粒粒的墨綠色的蠶糞清除幹淨。這些東西不能丟掉,曬幹了,用來裝枕頭芯子,是最清涼不過的。而且像茶葉裝枕芯一樣,有一股清涼芬芳的葉綠素味。
成語中,有“蠶食鯨吞”四字,“蠶食”一詞,來源於《詩經·魏風·碩鼠序》,原句是“蠶食於民,不修其政”。鯨吞,隻能想象,沒有看見過。蠶食,那是熟悉的,我還想不出其他哪一種動物,能像蠶兒那樣能吃,日日夜夜不停地吃東西,蠶快要吐絲的時候,長得很大,吃得更快,新葉子加上去,一會功夫,就吃光了,又要加新葉子,把耳朵貼上去一聽,隻聽到沙……沙地一片嚼葉聲,甚至使人有一種恐懼之感,“蠶食”的說法,深感古人遣詞狀物太工了。
三
我想,蠶可能是世界上食量最大的動物了。北國山村中沒有江南的桑園,沒有那些一簇簇的低矮的、易於攀折的桑枝。山村也有不少桑樹,但那是杈椏繁密的高大的樹木,在村邊菜園子的井台旁,在場院的四周都有不少大桑樹,山村中沒有多少家人家,都是沾親帶故的,而且又不以養蠶為業,桑葉白養著,並不賣錢,因而孩子們爬到樹上摘些葉子,即使本家叔叔、大爺們看見,也從來是不管的。
蠶越養越大,食葉越來越多,母親把蠶拿一條,放在手心裏,輕輕地撫摸著它,一邊溫和地向我說:“好孩子,千萬不能餓著它呀……”我放了學,約上小夥伴,抬上梯子,撐在老桑樹幹邊,攀上去,分頭騎在那粗壯的杈椏間,探著手捋那碧綠、肥厚的葉子。桑葚熟子,一邊捋桑葉,一邊吃桑葚,那甜甜的又稍有點怪味的桑葚汁沾在嘴上,沾在衣服上,紫黑色的,采回桑葉來,都變成大花臉了。還有在杈椏上聽著那青紅鳥的叫聲,姑姑鳥的叫聲,黃鶯的叫聲……
蠶長的越來越大了,我幫著母親添葉子,母親喜歡叫我把衣袖撩起來,輕輕地掏一條粗壯的蠶,放在我的臂膀上,涼涼的一股感覺直透我全身,那點快慰的涼意,在我皮膚上蠕動著,我凝神地望著它蠕動;母親微笑地望著我和我臂上的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