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人小詞:“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不必再引下半闋,隻這四句,似乎就使人看到當時北宋都城在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時熱鬧的情況了。這就是所謂傾城而出,金吾不禁。這種熱鬧情況,使我聯想到當年廠甸的遊人,其肩磨轂接之勢,庶幾近之。《越縵堂日記》鹹豐正月十三日記雲:
偕叔子、卣薌同車遊廠甸,都中歲華,為此地為最盛。百肆羅列,車馬馳擾而已,大家宅眷,平康裏姬,率以車圍而觀之,蜂屯蟻擁,至有蹇帷平視者……
這是一百二十多年前李慈銘由浙江到了北京,第一次逛廠甸所見,似乎有些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感覺。在他遊過七十多年之後,亦即五十來年前,我作為半大孩子,年年正月裏又大逛廠甸了。真是“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那時廠甸還在,風光還差不多,是十分值得慶幸的。自然,今日思之,真如隔世了。
廠甸遊人多,多得數不清;廠甸遊人的種類多,多得分不清。從年齡分,由幾歲的兒童到七八十歲的老人,各種年齡都有;從學問來分,大字不識的白丁到學貫中西,中外聞名的教授,各種程度俱全;從身份講,從拾煤核兒的到內務總長,俱會在人流中也相安無事;從國籍講,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各國友朋鹹集……總而言之,男女老少,醜俊村俏,大家都來逛廠甸,都簇擁在人流中,向各自的目標,追求各自的歡樂,廠甸都能給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滿足。
首先是各種年齡的兒童,五歲六歲的買幾個彩色氣球,買兩團棉花糖;十來歲的,買個“黑鍋底”(風箏名),買個小空竹;小姑娘買兩個水生花、江米人;十三四歲的大小子買個“大沙燕”(風箏名),買個袖箭,買個單空竹……
老太太逛廠甸,給姑娘買兩朵絹花,在茶座喝碗牛骨髓八寶油茶,在攤上吃碗山楂元宵,吃盤豆糕,臨走坐洋車回去,還得買串山裏紅,再不然買架“風車”,嘩嘩地一路響回去。
大學教授、畫家書家逛廠甸,專門在書攤上、畫攤上徘徊,最後,抱著一大包書上洋車。也許再在鮮花攤上買一小盆水仙、紅梅,一齊帶回去。
全家來逛廠甸,老太太、老爺、太太、少爺、少奶奶、大小姐、二丫頭、小孫子,廠甸不會讓你空跑,各人會買到各人稱心的東西,得到最大的滿足。
按北京自明代至清初,正月裏最熱鬧的去處是東華門燈市,後來罷了燈市,自雍正、乾隆之際,幾朝盛會,由燈市便移到琉璃廠廠甸了。罷東華門燈市之年代,據《康熙宛平縣誌》記載,早在康熙年間就開始了。康熙時人龔鼎孳《定山堂詩集》中有詩題雲《初春琉璃廠燈市肇開,觀者甚盛》,詩中寫道:“天寶傳遺事,華燈帝闕東。即今多錦榭,依舊領春風……”當時琉璃廠一帶房屋還不多,還是“餘地頗廣,樹木茂密”有數十仞高的土阜的景況,龔鼎孳詩中所寫,正是燈市盛會初移至琉璃廠的情況。自此而後,綿綿二百餘載,廠甸便成為北京正月裏最迷人的萬花筒,最贍麗的歲華勝事,最熱鬧的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