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好友陳從周教授給我畫過一幅蘭花,淡墨寫生,楚楚有致,一共三片大葉子,六片小葉子,四朵花,紙上沾著江南的春雨,幽穀的芳馨,和故人的情意。蘭花在紙的右上方,一片葉子成半圓形,直拖到紙的右下角。中間倒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白紙。謝國楨夫子為題句雲:

心史畫蘭不著地,玉娘婀娜太纏綿。

惟君識得蘭成意,廣被仁風本自然。

剛主夫子是舉世聞名的南明史料專家,一落筆便有白下煙水氣,用的是秦淮掌故,馬湘蘭、卞玉京的故事。幾十年前在上海曾經看到過馬湘蘭寫給王百穀的信,簪花格小楷,娟秀剛勁,兼而有之,即使不看姓名,隻憑紙、墨、字跡等等,即可看出其韻味,是南明的東西。清朝人的東西再好,但其味道兩樣,晚近則再無此高手矣。我看到剛主夫子的詩,不禁又想起這封馬湘蘭寫給王百穀的信。

過去有副常見的對聯道:“芝蘭君子性,鬆柏古人心。”中國的文人,自從屈原開始,就是最愛蘭花,不斷吟唱蘭花的。所謂“美人芳草”,是寄托了多少對故國的眷戀之感的。明清二代,詩人畫家,不但愛畫蘭、詠蘭,而且也養蘭花。蘭花的種類也很多,最好的是素心建蘭,一般的是春蘭,不過不管名貴品種也好,一般品種也好,隻要一盆在室,便能添不少幽韻,尤其著花時,偶然一縷幽時飄過,實有沁人心脾之感。在江南養蘭花的人很多,一般也好養,清明分根,用山泥,土要鬆,忌烈日,再適當施肥,有此數點,就可養好蘭花。沈三白《浮生六記》中說:

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韻致也。而瓣香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餘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淨,可以入譜者……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牙勃然,初不可解……事後,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

沈三白的記載,至今讀之令人發指,世界上是不乏陰險奸宄的。蘇州人藝蘭有悠久的傳統。過去每年要開蘭花會,評“蘭花狀元”,一盆蘭花可值多根大金條,這自然不是一般窮書生、窮畫家所能問津的了。從周雖是名建築家,但也隻能養養春蘭,畫畫墨蘭,說到黃金購蘭的話,他也隻能望蘭興歎了。最近老友茶禪翁,息影吳門,年老多病,近日來書並詩雲:

朱子安贈我盆蘭,茁花十二箭,今萎悴矣。入夜無寢,開燈癡坐,風葉弄影,可以入畫,腕弱不能畫也。記之以詩:

香蘭與我共衰殘,不耐今春特地寒。

看到無花還看葉,滿樓燈影舞姍姍。

其函讀之使人下淚,我想起了“芝蘭君子性”的老話,願蘭花與友誼永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