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十年前商務印書館出的《東方雜誌》,某期扉頁上刊印過一張藝術照片:畫麵的左上方是西直門北麵城牆轉角的角樓,照片是早上拍的,逆光照,角樓背景透出早春的陽光,但正麵卻黑乎乎的,下麵是一段城牆,右下方是一角護城河中剛剛融化的春水,河邊還有點點殘冰,殘雪,而水中卻有幾隻雪白的鴨子在鳧水,臨水還低垂著幾根柳絲,畫麵上卻沒有樹幹。根據畫麵分析,這張照片是站在護城河的北岸向東南拍的,通過裁剪,顯見是把照片底部北岸部分剪去了,而把南岸部分,即城牆和護城河之間的那條古道突出出來,留在照片的中部,而在這條古道上,正有一隊駱駝緩慢地經過。

幾十年前,駱駝還是從西山往北京城裏運煤、馱石灰的主要運輸工具。一般是五峰一串,多的也可能七峰、九峰一串。後一峰的韁繩係在前一峰的後鞍橋上,最前麵一峰有人拉著走,所以人們習慣上不叫“趕駱駝”,而叫“拉駱駝”。照片中所拍拉駱駝的人已過中線,後麵有三四匹駱駝,最後一匹尚未全部走入畫麵,大概是隻露出多半個身子吧。這樣角樓、古城、城壕、駱駝、春水、白鴨、柳絲七樣東西,組成這張能表現當年北京早春之美的照片,真是太美了。當時雖然不懂什麼藝術,但是直接的美感感染著我,真有點愛不釋手。曾把它剪下來,裝在一個鏡框中,在牆上掛了許多年,但是照片標題和作者姓名我則早已忘記了。

常常感到,美既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沒有具體的事物,就無法表現任何美的內涵。而隻有具體的事物,卻沒有構成美的內涵的抽象條件,則任何具體事物都不能顯示其美感。當然大多美好的事物,都能給人以一定的美感。但這些美感又隨著風俗、文化、情調等等差異,也有其不同程度的差異。但其中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情調的和諧、聲的美、色的美、意境的美,這一點都是十分重要的。絕對的不調和,往往絕對不會產生美的感覺,而隻會破壞美。這七樣東西,正好極為協調地、有機地顯現出北京古城的美。我總感到,當年北京的城垣、城樓、角樓、城道、護城河的建築配合,由大的布局、外形、一直到小的細部,都是足以顯示我國悠長高深的曆史文化藝術的傑作,因而這樣的照片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是美的印象、民族曆史文化的印象、藝術感染的印象,因而其後雖然萍居無定,雖然這張銅版精印的照片早已不知去向了,但它卻像用定影液印在我記憶的銀幕上,隻要一閉眼,就展現在我的眼前,仿佛耳邊又響起丁咚的駝鈴聲。難道小小的一張照片真會有這樣大的魔力嗎?我想主要還是當年北京古老的城郭展現在早春中的畫麵太迷人了,怎不令人惆悵呢?抄一首往日作的憶舊小詩作為本文的結束吧:

燕山柳色忒淒迷,淺水溶溶有鴨知。

春入古城曾記得,駝鈴有夢是兒時。

有誰還曾記得燕山腳下,春風古道,護城河邊上,角樓下麵的駝鈴呢?讓它緩慢地走入到夢境中來吧,不也是很有情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