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南情調(1 / 1)

林海音的小說《城南舊事》搬上銀幕,而且得到了金鷹獎,這是很可喜的消息。可惜的是:我過於孤陋寡聞,直到今天,還沒有看到過這部電影,亦沒有讀過林海音的原作,因此我還隻是對這個《城南舊事》的標題想象著,想著它必然是美麗的,親切的,隻看這四個字,我便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了。

“城南”二字是值得思念的。“城南”不同於“南城”,這二者在北京舊時的語言中,有很明顯的區別。北京城是四方的,有東西南北之稱,而當初“凸”字形的城牆中,又有內城、外城之分。前門裏麵的內城,有東城、西城、北城之分,但無南城。南城則是專指前三門——正陽、宣武、崇文之外。雖然外城亦有東、西方向,但隻統稱之曰“南城”,便不再分東西了,而且範圍似乎隻限從前門到珠市口一帶。宣外、崇外則似乎不包括在內,因之又有西南城角、東南城角的說法,就是指右安門白紙坊一帶、左安門天壇以東一帶。那麼“城南”又是哪裏呢?這就是指騾馬市大街及東、西珠市口以南一帶。但東珠市口以南舊時住家、名勝都不多,大部分是各種手工業作坊,而舊時住家、會館、商業、旅店、名勝、古寺都集中在西邊,尤其是南橫街一帶,因此“宣南”、“橫街”、“城南”都變成特有的名稱了。

“城南”這一名詞,不但是特有的名詞,有特定的範圍,而且是一個文化氣息十分濃厚,與清代的文人詞客有著特殊因緣的名詞,以之寫入詩詞中,便有一種特殊的春明氣氛,有一種使人徘徊眷戀的書卷氣。袁子才《隨園詩話補遺》中有一則雲:

庚申初春,餘與兼山及諸同年在京師遊陶然亭。兼山《次壁間田退齋少宰韻》雲:“欲雨不雨春晝陰,城南亭子同登臨。雪痕消盡葦根出,磬響斷時禽語深……”

近人夏孫桐崇效寺看牡丹《瑞龍吟》起句雲:

城南路,還見繡陌橫蕪,紺牆欹樹……

這些詩詞中,都叫“城南”,不叫“南城”,一方麵因為這些地方的確是在北京城的南麵,而且甚至是最南麵,如陶然亭,已到永定門西麵的城牆下了。而另一方麵,亦是更重要的一方麵,就是那點特有的情調,特有的氣氛,這點情調不同於其他城,是城南所特有的,其特點是什麼呢?就是永遠值得使人思念,時時進入夢境的情調。

從《城南舊事》獲獎,想到城南,與城南那特有的情調。

城南的情調,說得簡單明確些,是京華特有的情調,它是包孕全國文化的情調,是幾百年中形成的。在全國範圍來說,不論是哪裏的人,一領略過這裏的情調,便如飲醇酒,如坐春風,熏沐怡情,終生難忘。夏孫桐詞的起句是“城南路,還見繡陌橫蕪”,“還見”者,所見非隻一次也,多麼一往情深!夏孫桐字閏枝,是江蘇江陰人,在北京,他也是客居,而對“城南”的情調,卻是一往情深,所以寫出這樣纏綿悱惻的詞來,這點奧秘何在?且聽我慢慢道來:

明代以遠,不去多說,隻從清代說起。清代近三百年中,北京是國都所在,是京師。全國各地的人,尤其是各地的讀書人,都憧憬著這日下文物之邦,春明風物。三年一考,各省的最傑出的讀書種子都來到北京,使各省的文化氣氛在北京得到一個總的彙合。這彙合集中在哪裏呢?就是“城南”。當年內城除宮城而外,東西北三城,主要王公貴胄、八旗舊家、尚書侍郎、一些大官的第宅,以及各大衙門,一些廟會商店。全國的舉子來京,極少在城內落腳。極大多數集中在宣武門、和平門、南橫街兩側。

他們來京時,不論是湖廣路的、江南路的,還是陝甘路的等等,進的都是彰儀(即廣安)門,如果住店,也在騾馬市大街一帶,如果住會館,也在這一帶的各條胡同中。他們不管考中考不中,最少要在這一帶住上幾個月,甚至幾年、幾十年,如清末的大名士李越縵,由三十歲出頭沒有中舉人就來北京起,一直住了三十多年,直到去世,名義上是紹興人,實際上已經是北京人了。如果這些舉子有考中進士的,或留在北京做京官的,便也在這一帶租或買所小房安個家,就是客居宣南了。如果用現在的話說,這一帶是幾百年來全國文化人在京都比較集中的地方。這就是形成城南情調的最根本因素——文化。

一般來說,住在這裏的人都是文化較高的,他們客居在京師城南,但無作客之感,他們各有各的同鄉人,可以打鄉談,吃鄉味,年年在本省、本縣的大會館中團拜,有南貨挑子挑著他們各自家鄉的土產上門打著鄉談來賣。他們又有各自情投意合的其他省份的好友,講學問、講詩文、講書、講畫、看花、訪勝、甚至喝酒、看戲,各隨所好,無不極為融洽。他們愛上了紙窗老屋,煤爐天棚,有歲時之樂,無客中之感,這是幾百年形成的,可以包孕全國的北京城南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