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曆史民俗的書籍資料太多了。方誌之外雜誌,正史之外野史,野史之外集部,元、明、清以來文人的日記、書信,以及大量的小說、通俗文學戲詞、鼓書詞之類,還有大量卷宗、案例、公私文書,真是汗牛充棟,閱不勝閱,找不勝找……當然是越古老的越少,越後來的越多。十年前,在新加坡國大開漢學會,認識了普林斯頓大學陳學霖博士,他是專攻宋金元明史的專家,是華盛頓大學曆史教授,是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專攻宋、金、元、明史,自然對北京曆史風俗有深入的研究,對北京建城傳說極感興趣,對“劉伯溫與哪吒城”的民間傳說,正在深入研究(現其專著已由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出版),就問我一些傳聞,而匆匆之際,我所知寡陋,什麼也回答不出來,真感十分慚愧。北京城元大都是劉秉忠主持造的,後來明永樂又在大都舊址南移造北京城,先造內城,許多年後又造外城,直到六十年代中後期拆城,這座“凸”字城的確輝煌了明、清兩代五百多年。但正史上永樂建北京城時,劉伯溫早死了,姚廣孝亦未參加,因而“劉伯溫建造八臂哪吒城”隻是民間神話傳說,而我從小就一人常到故鄉山鎮南梁上閻王殿玩,看慣牆上畫的牛頭馬麵、刀山油鍋,從來不怕神、也不信神,隻怕強盜、土匪……不信迷信鬼神,而最熱愛和平生活,因而對元代哪吒城也好,明代哪吒城也好,這些神話傳說,雖然“姑妄言之姑聽之”,不去注意,卻對元代北京市民生活風俗怡然神往,這是因讀歐陽玄十二首《漁家傲·南詞》引起的。

這十二首詞是每月一首,寫元大都百姓生活,形象極美,其中夏景最令人神往。如五月“月傍西山青一掐”、“血色金羅輕汗褟”、“涼糕時候秋生榻”……六月“轆轤聲動浮瓜井”、“碧蓮花肺槐芽瀋”等句,都同本世紀前期生活仿佛,真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歐陽玄元延祐元年(一三一四)以《天馬賦》第一名進士及第,中了狀元。其後為國子博士、奉議大夫、國史院編修官、翰林直學士等官。在大都為官八九年後,仿其祖上先人歐陽修《漁家傲·鼓子詞》寫此。序中說:“以道京師兩城人物之盛,四時節令之華……”,留下了元大都的文字風俗畫麵,使後人讀了不但怡然神往,而且如在目前,與後來北京生活不少完全一樣。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報上寫小文介紹過,收到不少北京讀者來函,如說北京話中直到今天管汗衫還叫“汗褟”,夏天西瓜直接扔到井中,用井水鎮著,吃時搖轆轤用柳罐再取上來。想象舊時生活,去元代雖遠,但風俗傳統,猶可尋覓,極有情趣。我一直想把十二首風俗詞逐一作一解說,但一直不敢,一直拖著,直到前年年底,才發奮去寫。一寫,才知“不敢”、“拖著”的確是實情,因為不懂的地方,無法解決也。如“二月”中“引龍灰向銀床畫。士女城西爭買架。看馳馬,官家迎佛喧蘭若……”,這“引龍”句是寫二月二引錢龍,用草灰沿牆根由大門外直引到內室床腳下,明、清以來講歲時風俗書,記載甚多。

連我家故鄉山鎮也有此風俗,不用草灰,用穀糠,年年來引。而“爭買架”,“架”是什麼呢?為什麼要向“城西”買呢?“架”一是買鷹的數詞,一隻鷹叫一架鷹。為什麼向“城西”買呢?“城西”是城內西城呢,還是城外西郊、西山呢?“架”二可以說是“抬架”的架,“架窠子”的架,這又是交通工具。同下麵“看馳馬,官家迎佛喧蘭若”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在解說中雖然征引文獻,強作解人,但總感牽強附會,說不準確,感到十分遺憾。因此有些曆史風俗的,從文獻記載中,可以通過文字或圖畫理解,有些則非要經過見過的人點悟,一說就明白了。如說到清代的市內交通工具騾拉轎車,常說“大鞍車”、“小鞍車”,我一直懷疑,如何區別“大”、“小”呢?六十年代初,我父親還健在,他是“庚子”後在北京生活過的,有次閑談說起“大鞍”、“小鞍”,我說什麼叫“大鞍”、“小鞍”呢?他老人家說:“那還不好區別,大鞍就是騎鞍……”一個“騎鞍”,我一下子明白了。但如這樣告訴年輕朋友,肯定仍然不理解,因為什麼是“騎鞍”,他也不明白。《漁家傲》詞“六月”有“綠鬢親王初守省,乘輿去後嚴巡警”,“九月”有“龍虎台前鼉鼓響……千官瓜果迎鑾仗”句,這是元代皇帝年年六月幸熱河開平上都,九月自上都回鑾。當時自大都有三條路通向上都,當時兩都均極繁華,元代風俗詩詞亦多詠唱者。其後上都元亡後荒涼,迄今幾乎舊跡難尋。實際曆史、風俗可研究者甚多,隻是文獻資料少,實際尋訪調查亦無此力量,隻是想象嗟歎耳。

明以後北京曆史風俗,以迄解放前,均有地域可尋訪考證,有文獻可征,有實物可見,較為係統容易。但文獻資料,最好是第一手資料。第二手、第三手輾轉抄襲者太多,殊不可靠。清代末葉及本世紀前期,有大量日記、書信、新聞紙以及民間俗曲鼓子詞等等,均是最可貴的材料。如“百本張”唱本中,對於晚清生活、衣食住行、廟會等都有詳細記載。我對一百多年前護國寺廟會、妙峰山走會就是從“百本張”唱本中了解詳細情況的。顧頡剛先生當年調查妙峰山時,好像還沒有引用到這個唱本。有不少曆史民俗掌故,就是從前輩學人書信中得知的。如有名的“譚家菜”,就是看了陳援庵先生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才知道當時的“魚翅會”,那時譚篆青先生還住在豐盛胡同老宅子中,還沒有窮到賣房子的時候呢!“魚翅會”成員每人一餐四元大洋,都是傅增湘、陳援庵這些既做過總長、議員,又十分有學問、有財力的人才參加的。大字識不了一鬥的土包子,縱然腰纏萬貫,怎麼能上得了這樣的台盤呢?

我做學生的時候,是一個十分不用功的學生,認識海內名師的確很多,但沒有好好跟他們學習,實在談不到具體的師承,隻是多少從各位老師們的言行中受到一點熏陶而已。從中學生時代,就好東拉西扯寫點東西,又因環境關係,時寫時輟,始終也不成氣候,也不敢成氣候,但在混亂的世事當中,在苦難的人生當中,總也希望有點歡樂、有點寄托、有點生之趣味,這樣就看點喜歡看的書,注意點喜歡注意的事,寫點喜歡寫的東西,說的都是些大實話,哪裏談得到北京曆史民俗研究呢?讓一些專家們聽到、看到,豈不笑掉大牙,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