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說到北京和上海的曆史民俗,有兩個十分重要、必須在思維中首先明確、時時要注意到的問題——它們常常被人們忽略掉,年輕朋友沒有經過,忽略掉還情有可原,而一些年紀較大,甚至高齡的學人,也常常忽略掉,給年輕讀者造成錯覺。一是上海三十年代租界地的政治特殊性,中國政府管不了,不少新文學作家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特殊環境中產生的,或在這種環境中出版的書刊上刊載的……近見不少老輩學人回憶三十年代上海各出版刊物的文章,似乎很少說到此點。——不過這與本文關係不大,可不去管他。那麼北京是什麼問題呢?首先現在人們常說的“北京人”,幾十年的戶口凍結,似乎忘記了人是活動的,是應該有居住自由的,似乎“北京人”是固定的動物,大似千年鬆、萬年柏了。其實北京在“七七事變”前,又有幾個是“北京人”呢?我上初一時,同座位小孩叫鄭風胡,住屯絹胡同,是鄭孝胥弟弟鄭孝檉的孫子;前麵小同學是蘇州大儒巷潘家的兒子,住口袋胡同;另一小同學是吳興周家小孩,住興隆街……班上四十多個小學生,廣東的、山西的、山東的、冀東的,幾乎沒有一個是北京人。當時管北京人叫“本京人”,另外還有的叫“旗人”。同學中有一個姓“沈”的,是“外館沈家”子弟,這才是真正北京人。
在曆史上似乎是沒有“北京人”這一概念的。天子腳下,五方雜處,哪一省人都有,哪裏有“北京人”呢?“南方人”、“老西”、“本京人”……這都是常叫的,還有“旗人”,這在清朝是特殊的,三十年代還常叫,但常常前頭加個“窮”字,沒有威風了。再有“直隸人”,即河北省人,現在沒有人叫了。這包括北京周圍郊縣的人。這裏有一點,現在人也很少注意到,即北京城裏人和郊區人,用現在話說,即反差非常大。或者也可以說是差距非常大。這一點,明、清兩代直至北洋政府、政府南遷後,一直沒有什麼改變。如說江南文化經濟是麵上的繁華,那北京城的曆史民俗、繁華文化隻是城圈裏,甚至可以說是“宣南”的。“一進彰儀門,銀子碰倒人”,就是滿眼繁華;一出城,就是“吟鞭東指即天涯”、“雞聲茅店月”了……城牆內外差別就這麼大,談北京曆史風俗,這點必須注意到。細說甚繁,隻舉一例,北京城內那麼多學校,而郊區來讀書的並不多,大中小學,來讀書的,更多的是城裏人、南方人、外省人。郊區最多的是勞動人民。當時的女傭,俗名“老媽子”,最多是三河縣人、順義人、京郊人,而且在宅門幫工多少年,手頭也攢了不少錢,而打扮永遠是鄉下裝束,大腳小腳,一年四季,都綁腿帶,連散腳褲都很少穿;一律梳頭,沒有剪發的……和太太小姐一看就能分出來,和現在安徽、四川的穿牛仔褲、T恤衫的打工妹迥不相同。再有明、清兩朝大量的太監,大都是北京附近定興、寶坻等縣的人。清代吃衙門飯的,即書吏,大多是江、浙籍幾代住在北京的後裔北京人,但自稱仍說是“南方人”。而做衙役、跟官等除南方人的後代外,多保定人、天津人,都經多見廣,能說會道,所謂“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北京人尖酸溜滑,欺軟怕硬,都是這些人流傳下來的。北京又是政治中心,政權、軍權集中的所在,這種勢力與權勢結合起來,是最容易形成欺壓善良百姓的惡勢力。直到今天,並未斷種。三是北京曆史民俗中的社會層次,分得十分清楚。這是客觀上文化、經濟、地位等方麵自覺形成的,自動遵守的,並沒有誰人為地限製他。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胡適之先生的汽車司機開車送他到中山公園來今雨軒,這司機絕不會在沒有胡先生的吩咐下,他也鎖上車門到茶座上坐坐。司機賺錢與小學教師差不多,甚至闊人司機要多得多,權也大得很,但他不會帶孩子老婆到來今雨軒坐茶座、吃西餐,請他去他也不去,他自覺是傭人,另有他去的地方……現在人很少談舊時代妓女,而當時妓女等級區別也十分嚴格。班子裏的姑娘(紅花)、娘姨(綠葉)可以成名,成為名花名葉,結交名人權貴,一旦從良嫁人,馬上變成某太太……而三等妓院,則是接待勞動人民的,真是人間地獄。曹禺《日出》所描寫的翠喜、小東西等等,正是二三等的下等妓女。文化層次、結交對象、生活作風其間差距甚大,現在一般人是很難想象的。要理解,可以,要閱讀大量書籍,如《吳虞日記》,便是很好的資料。當年他在北大做教授,月薪二百六十元,逛胡同捧花憶情、嬌玉等姑娘,要接嬌玉從良,用兩千元身價。木刻印五十本《贈嬌玉詩》送人,連刻字帶印刷用四十餘元。當時這些老先生都以這些事風流自賞,並不回避。連胡適之先生也免不了。《胡適日記手稿》民國廿年四月五日記雲:
前昨兩夜,與王叔魯、周作民、羅鈞任、陳博生諸人吃飯。他們鬧酒、勸我喝酒,因席上有幾位婦人幫他們勸,我勉強喝了幾杯花雕,前夜喝七杯,昨夜喝五杯……兩次喝酒,便複發病,此次破戒,竟得酒害確證,可以使我堅守酒戒了。
王叔魯即王克敏,周作民是金城銀行總經理,又是北大經濟係教授……“婦人”是誰,班子裏叫的條子,即妓女,即所謂吃花酒,王克敏某房姨太太娶的是名妓“小麼鳳”,是王揖唐姨太太養女,二王是“丈人”、“女婿”的關係,在舊時官場中是十分著名的。這些人言談風度,現在人亦很難想象,但決不像現在電視劇那些演員憑想象演的那樣粗俗,不然怎麼能勸得戒了酒的胡先生又破戒喝酒呢?——我倒不是故意暴露胡校長的小節,實在是想見胡先生隨和的神態,正好作為談北京曆史民俗的實例,說明社會的等級差異,與現在時代隔閡甚大,要理解是很不容易的。但不能憑主觀去想當然,因為那太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