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園邊有一條流水溝,是村上婦女洗衣洗菜的地方。溝裏流水清清,叮叮咚咚。小鳳常在這裏彎下細細的腰肢,梳洗她那烏雲一般的長發。如今,皎潔的月亮把大地照得銀光閃閃,大自然美得讓人心醉,這兒卻不見小鳳的影子。莫大叔死死地看住她,即使是擦肩而過,我也不能斜視一眼。多麼叫人悲哀!想起這事,頓時感到周圍的萬物都黯然失色。那個折斷的泥橛兒像利劍一般捅著我的心,我總覺得像欠了莫大嬸一筆債,深深的內疚折磨著我。我不安地跳下軟床,朝小鳳家的屋頂一個勁地發呆。那兒能望見什麼呢?皎皎一片月。
“勺子星……”弟弟數累了,停住口,蹲在地上掐冬瓜葉子蓋那個大冬瓜。這是給冬瓜打掩護,我也走過去幫忙。白毛大冬瓜,胖娃娃般地躺著,突然,我的心頭像開了扇窗,驀地一亮。冬瓜——八月十五送冬瓜,這是村裏常有的事。誰家沒兒女,好心人就在今天晚上,人不知鬼不覺地將冬瓜塞進這家人的被窩,少男孩子就畫個男的,少女孩就畫個女的。後來,收到冬瓜的人家就會如願以償。我拍了一下後腦勺,嘿!先前咋沒想到這個主意呢?我和小狗一說,小狗沉吟半天說:“爹知道了會揍我們的!”管不了這許多,事後,我可以向爹下跪,我可以出外做工掙錢。
我撫摸著這個大冬瓜,朝陽的半邊光滑溜溜地沾著白沫兒,靠泥土的半邊濕淋淋地散發著泥土的潮氣。幾隻秋蟲在附近低吟,流水溝裏的水汩汩地響個不停,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美麗動聽的童話。我在這可愛的月夜被自己美好的念頭所激動,一瞬間竟覺得周圍的花在開,草在長,鳥在叫,嬰兒在咿咿呀呀作歌。眼前的白毛大冬瓜變了,變成了惹人神魂顛倒的毛孩。這個銀光耀眼的毛孩應該是小鳳家的!我雙手托起冬瓜,用牙咬斷了連著的青梗。真夠沉的,我把冬瓜摟在臂彎裏試了試分量,然後打發狗子去打個前哨。一會兒,小狗回來了:“哥,莫大叔下地看青去了,隻有莫大嬸衝著院門打盹兒。”月光下小狗的眼睛透出欣喜的光。我知道他最愛幹這種耍鬧的趣事兒。
我折了根柳樹枝,憋足勁在冬瓜上畫了個胖娃娃,我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自己的傑作,小狗卻拾起筆在畫上添了幾筆:“哥,要個帶小雞的!”嘖嘖!瞧,差點兒又要後悔一輩子。
盡管躡手躡腳,一進莫家院門,還是弄出了響動。莫大嬸問了句“誰呀?”我立即跨進去,小狗一把掀開莫大嬸的被子,我趁勢將冬瓜放在莫大嬸熱烘烘的懷裏。不管怎麼著,我們一溜煙地竄出了莫家院門。唉,隻可惜沒見到小鳳一眼,說不定,她和妹子摸秋還沒回來。
夜深了,一片寧靜。月,更顯得高遠,幾顆稀疏的星星疲倦地眨著眼睛。一絲一絲的涼氣撲在臉上,腳上,濕漉漉的。冬瓜葉叢間響起了蠶吃桑葉般的沙沙聲,開始下露了,我喊醒朦朧入睡的小狗,抬起床回屋了。
誰知爹還沒睡,“保險嗎?”爹問。
“放心,我用冬瓜葉蓋嚴了!”小狗滿不在乎,說謊臉也不紅。我沒有搭腔。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說不定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就上去了呢!”爹不放心,扭身出去了。小狗緊緊攥住我的手:“哥,怎麼辦?”我就知道事情不好,瞪著眼睛幹著急。
果真,爹氣呼呼地回來了。他本來就喘,一氣一急,喘得縮成一團。我突然可憐起爹來,走過去想扶他一把。誰知他一伸煙袋鍋“當”地一下敲在我的腦門上,頓時鼓起一個包。“媽的!要你們有什麼用,倆人玩一個猴,還玩丟了!”
“爹,摸秋不算偷,罵人要爛嘴的!”小狗頂撞起來。平日裏我們都怕爹,不知今天怎麼就壯起了膽子。
“我叫你狗娘養的饒嘴!”爹順手抄起一根棒槌,朝著小狗的屁股連敲了幾下。媽走過來:“使什麼瘋勁,過節也不讓孩子安生,一個冬瓜值個命嗎?”
爹更氣了:“柴米油鹽不用你為難,你倒會說漂亮話!”爹又朝媽揚起了棒槌,我撲上去摟住爹,然後,我下跪了,跑得直挺挺的……幾個月後,莫大嬸的肚子又一天天地隆起來,莫大叔的臉色也好看多了。很少聽到隔壁小厭小煩的哭聲,小鳳還時不時地朝我吐舌頭做鬼臉。到後來,我探著深淺又可以幫助莫家做些活兒。莫大叔不再喝酒,對我和小鳳也睜一眼閉一眼,裝作沒看見。天空真遼闊,原野真美好。春天,冰雪消融,草長鶯飛,桃紅柳綠;夏天,麥浪翻滾,樹木蔥蘢。唉,好日子過得真快,我也醉了。特別是勾著小鳳纖細的腰,拉著小鳳柔軟的手,我覺得小鳳突然間長大長高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活力在我的血管裏奔流,我的胸腔“吱吱”地發闊,我的肩膀“呼呼”地變寬,我的喉節變大,嗓音變粗,嘴唇上一夜間拱出淡淡的絨毛。我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想跳,想蹦,想喊,不知朝哪兒使勁才好。爹很高興,高興我變得勤快,脾氣又好。小狗和小臭也很高興,小臭肆無忌憚地騎到我的肩頭上。莫大嬸和媽又開始隔著牆頭拉呱。幸福的光環罩著我,罩著小鳳,罩著我們兩個家庭。
七月天,正是打草曬草的時候,小鳳家已曬起了一個鼓鼓的草垛。一天,我幫小鳳挑草,我問小鳳:“你媽肚子——啥時候才生?”
“不要臉,羞死人,這是男人問的事嗎?”小鳳拿鐮刀把捅我的後腰,小聲地罵。鬧了半天,我已長成了男人。我一下扔了擔子,驚喜地望著小鳳。
看著我張大嘴巴的傻樣子,小鳳又“咯咯咯”地笑了,這青春女子的笑聲足以使人銷魂,我全身都麻酥酥的。一伸手,我把小鳳拉到草捆邊坐下來,細心地摳去小鳳腳丫上沾著的泥巴。小鳳呀小鳳,小腿還纖細得很,聽人說,女孩子掉腿肚兒就不長個兒了,看樣子小鳳還得長,可千萬不能超過我,我心裏暗想。小鳳怕癢,猛地抽回腳丫,一閃動,倆人都跌倒在翡翠般油綠的草捆上,就像掉進了柔和無比的棉被裏。天空湛藍,白雲悠悠,小鳳微微地閉上了那雙丹鳳眼,紅紅的麵頰上兩個小酒窩汪著笑意。我捅了一把小鳳的胳肢窩,她猛地一哆嗦,“咯咯咯”地一串響笑。我最聽不得她笑,一聽就沒了魂。
“小鳳,你媽生了兒子,莫大叔會請我喝酒嗎?我是送冬瓜的人啊!”
“你盡管放心,隻要是兒子,割我爹的肉他都肯!”小鳳瞅著我,不容置否地回答。
“真的?到時候,酒桌上你願和我一塊兒坐嗎?”我抓住小鳳的手,迫不及待地等著回答。
“瞧你,樂昏了,我是個女孩,怎麼能上桌陪客?”
我很失望。
“可是我現在就和你坐在一起了。”小鳳說著一下子緊緊地伏上了我的肩頭。
舒服極了,我有些顫抖。小鳳那細長的辮子就垂在我的胸前,像一條烏油閃亮的鏈子牽動著我的胸腔裏那顆激動無比的心;小鳳那起伏的胸脯溫柔可愛地挨著我的臂膀,我感覺得出那柔美華貴的兩座小丘,聽得見小丘間那山泉般叮咚作響的心跳。嗬,我幾欲飄飄升天。可不是嗎?潔白的雲夢也似的在我周圍繚繞,其中,最美的一朵恰恰落在我的肩頭……
八月金秋,天高氣爽。一天午後,莫家院裏一片嘈雜忙亂。小鳳旋風一般地跑出門外,我追上去問,小鳳來不及回頭。恰好碰上了小煩出來端水,她怯怯地說:“我媽肚子又疼了!”
哦,明白了,是那個冬瓜兒子要出生,我忍不住地一陣驚喜。
下午半天,時間過得真慢。在玉米地裏掰棒子,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跑回家,圍著牆根團團打轉,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急中生智,我踏著小凳爬上牆頭,我伏在牆頭上,心跳得真厲害。莫家院子裏很靜,堂屋門閉著。大約過了一碗飯工夫,“哇”的一聲,傳來清脆嘹亮的嬰兒啼哭,我睜大眼睛,抿住嘴唇,大氣不敢喘一口。
“咣當!”堂屋的門大開了,莫大叔口吐白沫瘋漢一般跳到院子裏,“撲通”一聲,麵南而跪,兩個老樹般粗大的巴掌“啪啪”地打在一起,聲嘶力竭地呼喊:“莫有喜呀,莫有喜,你——你真是沒有喜喲!哦——嗬——哦——嗬!”
小鳳出來了,小厭小煩緊跟在身後,姐妹三個,分不出誰的哭聲,一起跪在莫大叔麵前……
準是個妹子!我散了架似的從牆頭上滑下來,癱在地上,牆頭上的碗碴剮破了我的手心,汩汩地滲著血珠,我沒有心思去擦。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白毛冬瓜,額頭上的包……我的心在歎息,我的眼中湧出了滾燙的淚。我望著遼闊的蒼天,心頭默默地呼喚:小鳳喲,莫大嬸,我有什麼法子能搭救你們呢?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93年獲海峽兩岸少年小說優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