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是個孩子(2 / 3)

十二月十五,莫大嬸生了,但不是人們所希望的,這場酒席篤定是要免了,大家心頭一陣灰冷。我也很失望。還燈的日子到了,兩個外村的女人來到莫大叔家,抱走了小鳳那個剛滿月的妹子。小鳳、小厭和小煩都在哭,莫大叔像個紅眼馬郎,摔盆、踢罐、打人,鬧得不可開交。莫大嬸支撐著身子踉蹌地跪下來給莫大叔磕頭,莫大叔像發怒的獅子,一巴掌打過去吼道:“找你這個女人算倒黴,祖墳頭上冒不得煙了!”莫大嬸撲倒在地,嘴角流血,三姐妹抱起莫大嬸,娘四個哭成一團。莫大叔怒氣未消,又要摔東西,我和小狗、小臭一起撲過去,抱住了他。他望著我們三兄弟,眼裏湧出一串淚,長歎一聲,雙手抱住頭,默然地蹲在地上。

從那以後,我的心裏老是不自在。老人們都說,正月十五搶燈最靈驗,可莫大嬸怎麼會又生了個女娃?驀地,我想起那個被折斷的泥橛兒,心裏一陣顫栗。錯處,怕就是在我身上了。天!竟是我坑了莫大嬸,害了小鳳、小厭和小煩!無邊的內疚揪緊了我那顆不安的心,我不知怎樣補償自己的過失。我留著神瞅機會,沒事找事地給莫家做活兒。隻要聽到隔壁有哭聲,我就馬上跑過去,那一準又是莫大叔在動拳頭。莫大叔瘦了,老了,額頭全沒了往日的光彩,隻有蚯蚓般粗大的皺紋在橫向排列。闊嘴巴緊緊地抿著,眼神裏,凝聚著無限的憂鬱。莫大叔懶了,油瓶倒了都不扶。小鳳娘幾個苦了,什麼活兒都要做,拉車送糞,繩子深深地勒進小鳳和莫大嬸的肩頭。莫大叔蹲在田埂上,不緊不慢地抽著旱煙,煙包打著晃,悠悠然然的。他抽完了,就蹺起千層底的鞋後跟,狠狠地磕幾下,然後背起手,慢騰騰地溜達。收麥了,起五更睡半夜,小鳳累得腰酸臂疼,莫大嬸跪在地上割。莫大叔卻在地頭呼呼大睡,鼾聲像打雷。睡夠了,翻個身,打個響亮的噴嚏,昂起頭吆喝:“不要磨洋工!”然後換個姿勢,又繼續呼嚕。

莫大叔開始酗酒,但,不喝好的,白幹酒一喝就是二三兩。趕集上店,常在小鍋上要兩碗辣麵。吃著吃著,圓光光的大腦殼上不斷地滾著汗珠。臉兒青黃紅白,變得竟像五花肉。村裏的人都說:“老莫變了!”莫大叔慨然長歎:“人活世上混水魚,不吃不喝不如驢!”

看看莫家這般光景,看看莫大嬸和小鳳牛馬般地做活,我心裏好難過。我們的家境也不好,隻有出把力氣,才能使我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一絲安慰。小鳳娘幾個見我勤快,有了重活就來喊我。我正求之不得,虎著勁像牛一般地下力。莫大嬸感激不盡,常隔著牆頭送碗水餃、鮮味什麼的。媽媽身體日漸不好,縫縫補補的活兒,莫大嬸攔下不少,兩個人經常隔著院牆拉呱兒。一個說:“你命好,兒子一個接一個!”一個說:“你有福氣,女娃就是搖錢樹,吃喝花錢難不住!”一個命好,一個有福氣,說不到半截兒,兩人都淚水漣漣的了。這種場麵,我不知道碰上多少次。我想,說什麼渾話自唬自哩,都是眼淚泡飯吃的人。

麥收後的一天,小厭、小煩,還有我家老二、老三到大田撿麥穗,吃過晚飯還不見我家老二、老三回來。我和小鳳去接他們,誰知他們在半路上學爹和莫大叔打老婆。小狗裝成莫大叔,卷起袖子揮動拳頭大罵,小臭子扮演爹,弓著腰咳咳地喘,小厭、小煩都跪在地上哭,長一聲天,短一聲地,淒切切的,極傷心的。小鳳氣得臉通紅,沒頭沒臉地打過去。我一把攥過小鳳的手腕:“莫要打她們,要打就打小狗和小臭,他們可惡,演的爹更可惡!”小鳳鬆了手。小狗和小臭子走過來,低著頭站在我身邊,小聲地說:“哥,我們心疼媽和莫大嬸!”我心裏很不是味兒,小鳳也閉上了眼睛。回來的路上,弟妹們走在前頭,我和小鳳背著筐子走在後頭。我說:“唉!要是沒有爹和莫大叔,我媽和你媽也不會這麼苦了!”

“傻瓜!”小鳳狠狠地擰了我一把。她比我大兩歲,從來對我不客氣,“沒有你爹和我爹,咋會有你和我?”

“那好吧!驢年馬月以後,等我當了爹——”我放下背上的筐子,用力地拍了拍胸脯。

“咯咯咯——”小鳳笑了,笑得清脆,很中聽,活潑動人的丹鳳眼裏一片亮閃閃的。我心裏一動,四下裏望一眼,空曠無人,空氣似煙霧,迷迷離離,收割過的麥茬地散發著泥土的焦熱和雜草的味兒,彎曲的田間小徑就從這麥茬地裏向著村子蜿蜒伸去。我輕輕地抽起一根滑膩的麥秸稈兒,在嘴裏慢慢地嚼著。

嗬,夜色真美好!

第二天傍晚,小鳳坐在牆院外麵的柳墩上掐草帽辮兒,我光頭光腳,從場上擦澡回來。

“幹什麼?忙得像搶香帽兒!”小鳳說著話,卻沒有抬頭,靈活的手指頭不斷地撥弄著,掐好的草辮在小鳳的懷裏舞龍似的打著滾。知道她活緊,我就和了一句:“沒你忙得很哪!頭都顧不上抬!”

“喏,拿上!”一個小紙包“啪”地打在我的胸口,我連忙接住,正要發問,小鳳一扭頭,起身回屋去了。

小鳳給我的是一雙鞋墊,土布縫製的,針腳很密,就像芝麻粒兒印得一樣。中間還用絲線繡了一對什麼鳥兒,通紅的嘴巴靠在一起,怪喜人的。我捧著鞋墊硬是一夜沒合眼,想了許多好事兒。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卻睡熟了,爹一掃帚打在我的屁股上,亂哄哄的一片印子。我覺得晦氣,起身就去下地,竟把鞋墊丟在床上。下地回來,小臭正拿著鞋墊兒在村口和幾個半大孩子臭美呢!

這件事不知怎麼就傳到了莫大叔耳眼裏。他變了臉色,我們弟兄幾人連邊也不敢沾了。牆頭又新加了泥巴,比原來高出半頭。院子門也由籬笆換成柳木的。小鳳挨了棒槌,莫大嬸哭啞了嗓子,“撲撲咚咚”的聲音傳過來,我卻不敢過去勸一聲。我知道,這多半是為了我。

莫大叔一天到晚看貓打狗地朝我們這邊乜斜著眼睛,有時不冷不熱地說上兩句。別看爹病懨懨地彎著腰,這會兒卻硬起來,時常站在院門口,大聲地說:“高高大大男子漢,沒有錢也好看,哼!”碰上小狗、小臭不順他的心,還會故意打幾個響亮的耳光,然後說:“我敲了你這謬種,死一個兩個也絕不了種!”

隔壁是一片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小鳳不敢搭腔,連莫大嬸好像也躲著我們,小狗、小臭沒有感覺,我卻蔫了。更何況爹老拿眼睛盯住我,咬著牙警告:“不要想好事,撒泡尿照照窮酸相!哼,人窮誌不短,胎毛未幹就想著女人,算什麼東西!”爹越說,我越委屈,可有什麼辦法!媽幫我一句腔,被爹搡了一個大跟頭,我隻好將眼淚咽進肚裏。

我真惱火,不用說別人,就連爹都嫌我窮酸相。其實,我有哪一點兒酸呢?當初去娘娘廟搶燈,不看我虎頭大臉,端端正正的模樣,恐怕莫大叔也不肯選我當童子。原先,莫大嬸說我,叫大牛,力氣像牛,長得可是賽過羅成呢!難道羅成潘安都是窮酸相?唉唉,人倒黴喝口涼水也塞牙。

叫人垂頭喪氣的夏天已經過去了,秋天到了。我跟爹在家後小園地裏伺弄了幾棵冬瓜,因土地鬆軟,雨水調和,肥施得足,冬瓜長得格外喜人,八月初就有幾斤重了。中秋節那天,爹喜滋滋地摘下十個大的讓我們弟兄拉到集上去賣,一共賣了七元錢。錢在我的手心裏攥得淌汗,我多想給小鳳買樣東西,可是我不敢,小狗和小臭知道錢數,我怕爹。

吃過晚飯,爹吩咐:“屋後地裏還有一個留種的大冬瓜,大牛和小狗去看,別讓摸秋的小子給摘去了!”八月十五摸秋,是我們這兒的習慣。明晃晃的月光下,孩子們亂碰腿。不管是誰,在這一天少東西,都不準聲張,更不準罵,罵人傳說要爛嘴。這一天,偷東西不為醜,家家都把孩子放出去,同時,又派人看好自己的,南瓜、葫蘆、茄子、辣椒、向日葵、紅棗什麼的都可以摸。我家小臭子就被爹放出去摸秋了,還叮嚀:大小摸一樣,空手回來不吉利。

我和小狗倆抬著一張小軟床,來到屋後冬瓜地。我躺在軟床上,輕輕地吹起口哨。小狗憋著氣念叨:

勺子星,把子星,

天河南邊古樓星,

誰能數七遍,

到老腰不疼。

勺子星……

月亮,像一隻巨大的銀盤,高高地懸在天上。我凝神地望著,覺得天空從來沒有這麼深沉,月兒從來沒有這般明亮。幾朵蓮花般的白雲在湛青的天幕上輕輕地滑過,那星兒立刻顯得高深莫測,比往日更遙遠了。皎美的月輝像一張巨大無垠的網,無聲地罩住了天穹下的一切。這是從來沒見過的空明夜色,從來沒見過的月色清輝。摸秋歸來的孩子,摸著鼓鼓的口袋,嚷叫著、奔跑著、追逐著,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微風輕輕吹過樹木掩映的村子,吹過清輝沐浴的冬瓜園。樹枝婆娑,沙沙啦啦,葉叢中什麼鳥兒撲楞楞地飛起,一陣“咕咕”的叫。肥大的冬瓜葉,吐出一個個小喇叭。小巧的螢火蟲在黑乎乎的葉梗中繞來繞去,一粒粒亮點,一閃一閃的,時隱時現。我心裏美美的,真想朝那清光掩映的大平原放開喉嚨吆喝幾聲。我想,那聲音一定能衝破無邊的夜,傳到很遠很遠的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