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兒(1 / 3)

我大伯隨軍南下,後來轉業在外麵做官,發誓不要家裏又老又醜又病的老婆。我大娘嫁雞隨雞死活拚著不離,硬是守著兒子苦捱,那兒子便是蟈蟈,按輩份我該稱堂哥。

小時候的事情像天空的浮雲,消失得極快,很多都記不起來了,隻知道蟈蟈頑皮得很,愛吵鬧嘰嘰喳喳,到哪兒,哪兒便不得安寧。蟈蟈從小愛生病,瘦得像隻猴,卻很精明,會編各種款式的草籃鳥籠條筐,會上樹掏鳥下湖捉鱉,常常弄得泥巴滿身,總惹得我大娘村前村後地叫罵。前後村幾十個孩子,蟈蟈是個頭兒,排陣式就顯出一股大將的模樣,戴我大伯扔家裏不要的破草帽,帽上用麵糊貼上紅紙剪的五角星,腰裏插著燒火棍刻的木頭槍,高喊一聲“衝啊!”那些五顏六色的雜牌軍便嗡地撕殺在一團了。我先是遠遠地站著看,後來慢慢地走過去參加,蟈蟈一聲叫“丫頭片子,回去!”見我不走,便兩指往口中一夾,“噓”的一陣口哨,鬧作一團的孩子們便倏地一下子跑散了。有一次為了甩開女孩兒,蟈蟈竟用麻繩把我的小辮拴在皂角樹上,我抹著眼淚一次又一次到大娘麵前告狀,當然全為了蟈蟈不跟我玩。我大娘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吵了幾句,動真格兒打蟈蟈卻是極少的。大娘的床前貼滿了打著紅勾勾的考卷,並常常站在門前,望著東鄰西舍得意洋洋地說:瞧咱蟈蟈多出息,我一天才做六個工分,蟈蟈一次就考七八十分,最少的也得五十分呢!我大娘盼著蟈蟈有出息,卻不想讓蟈蟈當大官,她說,當外大官肥水外流,老婆孩子都不要,沒用處的!蟈蟈三年級那年,家裏來了個小丫頭,麵黃肌瘦的,像我一樣紮著兩隻羊角辮。我媽說,那是我大娘領來給蟈蟈做媳婦的,我覺得挺好玩,見麵就喊,“蟈蟈,你的小媳婦呢?”蟈蟈立刻低著頭走開,往日那耀武揚威的神氣再也沒有了。每天早晨,濃霧剛剛現開一條縫,蟈蟈便和那個小丫頭一起在井邊抬水。吃水井離村子很遠。一隻小木桶,兩個小人兒,一步一晃地走著,不時有水花從桶口撞出來,撒一路淅淅瀝瀝的潮印兒,暗紅的棗木扁擔在霧裏吱吱呀呀地響。平日那麼討厭女孩兒的蟈蟈,和小媳婦在一塊的時候,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呢?有一天我起了個大早,躲在老井邊柳樹林子裏悄悄地望著:蟈蟈和小媳婦一前一後遠遠地走來了,一人扛扁擔,一人提水桶,小媳婦把桶輕輕放在井台上,蟈蟈用扁擔鉤吊住水桶把井水提上來,小媳婦慢慢蹲下去,接住一頭扁擔,兩人就像演啞劇,一聲不響地抬著水桶走了,蟈蟈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走在前麵的小丫頭。小丫頭穿著紅褂綠褲子,兩手緊抓扁擔頭,一閃一晃地走,樣子很單薄。

怎麼會這樣?我很納悶。原來蟈蟈並不喜歡小媳婦。

我和蟈蟈倆的外婆家同住一個村子。有一次,我穿上新做的衣服,和蟈蟈一起去外婆家。重陽節剛過,天高氣爽,陽光明媚雀子唱歌小鳥飛翔。我們走一氣,跑一氣,捉一會兒螞蚱,挖一會兒野菜,興頭高極了。我說,“蟈蟈,走親戚怎麼不帶小媳婦?”“閉上你的臭嘴!”蟈蟈突然惱了。看著他那鐵青的臉,我再不敢多嘴,我知道他厲害,若真的牛勁上來,沒準會把我按在齊腰深的荒草叢裏,塞一嘴土坷垃呢!

空氣突然緊張了。我們不再撒歡兒跑,也不再雲雀般地叫。我們默默地走。走到一片向陽的土坡,蟈蟈開口說話了,“歇會兒再走!小心累傷你這個胖墩,麻煩我還要背著你!”我正要揀個平坦幹淨的地方坐下,蟈蟈一把扯下我脖子上的紅土布圍巾,鋪在荒草叢中。我伸手奪過來說,“這是媽媽剛染的,怎麼可以放地下?”“丫頭片子懂什麼?新褲子比土布圍巾貴多了!一條粗布圍巾有什麼好,長大了我有錢給你買個羊毛的!”“你吹牛!我不信!”“不吹牛,不信拉勾!”兩隻小手掛在一起了。蟈蟈力氣真大,一下子就將我拉倒在草坡上。新褲子弄髒了,我哭嚷著不願意。蟈蟈說,“嘖嘖,別哭了,將來除了給你買條羊毛圍巾,再加條羊毛褲不行嗎?”邊說邊跪在地上,一點一星地撣去我新褲子上的泥土,我破涕為笑,我們握手言和,重新背靠背坐在土布圍巾上。太陽暖暖地撫摸著我們的麵頰,快樂就像許多蠕動的小蟲。我很想唱一支歌,可是我隻會“兩隻老虎跑得快”,蟈蟈會唱“賣報歌”,我央求蟈蟈教我。“蟈蟈!”我剛喊了一聲,就被反扭了胳膊,“叫,再叫,看你還敢不敢叫我蟈蟈,該喊我哥哥了!”

“放開我!”我大聲叫著,“臭美你,我才不叫你哥哥呢!你討厭我,我就喊你一輩子蟈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