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群還是坐在他往常的位子上,翻閱著各地堂口送來的書簡:
“六月初一,滅海沙派;
六月十三,滅金虹門;
六月廿七,收滅鐵劍門,其門主鐵劍老人飲劍自刎;
七月初三,全殲江舵幫,得財三千六百餘二兩銀;
七月初十,鏟嫋仙山莊,得莊內金銀五千餘;
……”
短短幾月時間,聖尊宮散布於各地的堂口頻頻出動,兼並、搶掠中小幫派三
十餘個,令江湖各小幫小派一時間人心惶惶。
李南群合攏書簡,拋於案上,“太少了,而且兼並所收之人都是些烏合之眾,難為大用,所得之財也太少,還不夠作分發的賞銀。”他問立於身側的江念奴,“京師可有其他消息?”
江念奴道:“第三批聖尊精英之士已赴京中,想來應該可以很快得手了。”李南群說:“前麵兩批人依舊無訊?”江念奴遲疑搖頭,但馬上又道:“第三批人個個是屬下精挑細選出來的,實乃聖尊宮中的精銳,相信會很快得手。隻要朝廷中眾臣皆食‘飄仙散’上癮,京師就不攻自破了。”
李南群攢眉,“隻怕沒有那麼簡單,否則焉會至今音訊全無。”江念奴又呈上一函,“這是鳳語樓的密報。”李南群心情煩悶,不耐道:“又有何事?”江念奴說:“江湖中新立‘武林盟’,各門各派乃至被聖尊宮殲滅門派中的漏網之魚紛紛歸附,聽說連盟主都已選出。”李南群怒而拍案,“何人敢居此位?是少林的一空,還是武當的玄真?在本座眼裏,統統不堪一擊。”
江念奴道:“是秋雨痕。”李南群一愕,“她?怎會是她?”他緩緩坐回椅上,喃喃自語,“她還是要和我為敵。”江念奴說:“聽說少林、青城力薦她為盟主,餘者也就都甘而從之了。她是魔劍傳人,高居此位倒也不足為怪,何況身邊還有薜思過、林憶昔甘為她出謀劃策,有淩鋒傲這等情癡為她赴湯蹈火。”
李南群麵色陰鬱,道:“我倒要看看,她怎麼跟我作對。”門外忽然一陣嘈雜,江念奴見他臉色不愉,忙道:“屬下出去看看再來回稟。”李南群雜念紛呈,無暇聽她羅嗦,隻示意離去,心中忍不住歎氣,“夢憐與我如此敵視,我縱有成功之日,勝利的喜悅又給與誰分享。想自小到大,事無巨細,夢憐皆能知我懂我憐我,為何一別經年後彼此就咫尺天涯,甚至反目成仇……”
正思忖間,門口跌進一人來,打斷了他的思路。定睛一看,跌進門來的正是他與江念奴剛才提及的鳳語樓老鴇鳳老大。隻見她腦後盤著髻,穿著一件普通農戶家常見的青布衫,衫上汙漬斑斑,臉上也蹭著兩塊黃泥巴,活脫脫一個鄉下逃難出來的阿婆。
頓時吃了一驚,身子微向前傾,死死盯著鳳老大,半晌才說:“鳳老大,你這是……”鳳老大自進門以來,便一屁股癱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老半天沒回上話。
江念奴代她回道:“主公,鳳語樓忽遭官府圍剿,整個堂口全軍覆沒,隻逃出鳳老大一人。”李南群倒抽一口冷氣,鳳語樓雖隻是聖尊宮下設的一個堂口,但因其是杭城中最大的銷金窟,能日進鬥金而成為聖尊宮日常開支的最主要來源。而今乍聞遭官府圍剿,他縱定力再強也一時慌亂失措。
良久才回過神來,死盯著鳳老大,喝道:“怎麼回事?”鳳老大已緩過一口氣來,當即將發生之事細細述說。“原來……鳳語樓在杭城落戶雖隻短短幾年,但因其手麵大,資金厚,姑娘多等種種優勢很快站穩了腳跟,成為杭城中最大的銷金窟。鳳老大極懂此行門道,不僅當地大大小小的老板公子闊佬被一一拉攏,連官府中人也被收的服服帖帖,因此平日裏連潑皮無賴都不敢來鬧事,生意越做越大,名聲越來越廣。卻不料朝中四王爺出巡,途經杭城,聞得鳳語樓花魅豔名,指名獻藝。鳳老大隻得命紅芍獻舞,一曲舞罷,王爺驚作天人,意欲收她為府中藝妓。”
李南群瞳孔收縮,厲聲叱道:“你冒允了,才生出日後之禍?”鳳老大道:“王爺既開金口,屬下焉敢違命,隻得將紅芍獻上。為免她在王爺跟前胡言亂語,屬下親手灌啞了她,還削去她右手三根手指,使她終身難以提筆寫字,並強使她服了三顆‘腐經易脈丸’,令她潛伏於四王爺身側。如能繼續為聖尊宮效力,解藥將如期相奉,紅芍不敢不允。當日她還去辭了牡丹,豈料牡丹與紅芍姐妹一場,全不念彼此情義,一剪刀捅死紅芍,紅芍服了啞藥,作聲不得,被牡丹所殺。牡丹又將她扮作自己模樣臥床裝病,自己則扮成紅芍,麵罩輕紗隨王爺去了。
那天鳳語樓上下皆為王爺納紅芍之事忙的不可開交,誰也沒顧上牡丹,直到傍晚時分,王爺已走,婢女青蓮見牡丹依舊臥床不起,動了疑心,進房查看才知道被調了包。”
李南群麵上肌肉連連抽搐,沒有說話。鳳老大繼續道:“屬下聞報,知大事不妙,當即下令堂中兄弟收拾細軟火速離開,不想大軍已然開到,將鳳語樓團團包圍,他們知我堂中兄弟武功了得,不敢近身相博,隻一昧火攻並萬箭齊發,合堂上下人等死傷無數,連辛三娘也死在亂箭之中,餘下一些武功低微的還被官府捕了去,除屬下拚死逃出外,竟再無一人得已生還了。”說罷,匍匐在地放聲大哭。
李南群雙拳緊握,“好,秦施施果然了得,懂得韜光養晦之道,留在鳳語樓多年,從來乖巧聽話,原來一直在尋找機會,果然被她等到了。哼,我居然小看她了。”鳳老大說:“本來牡丹接近王爺,細訴詳由,王爺再調兵圍剿,我們縱棄了鳳語樓這經營多年的地盤,也未必會全軍覆沒。可是京城中堂口兄弟犯了事,上震天聽,王爺正是奉旨密查聖尊宮才出京的,逢上出逃的牡丹,聞知聖尊宮圖謀,當即一聲令下大軍開到,鳳語樓就此灰飛煙滅。”
李南群又是一震,“事震天聽?本座三度遣人入京,所用之人皆是些精明幹練,武藝高強之人,為辦成此事還許以重金,怎會一事無成?”鳳老大說:“這些江湖莽徒,極易為財色所惑,當年聖尊宮如何拉攏的他們,如今朝廷許以十倍、百倍之利,他們豈有不反戈之理?”李南群冷笑:“果真是人心不足,本座推心置腹,厚待他們,仍敵不過黃白之物相惑。”
江念奴道:“主公,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鼠目寸光之徒不用也罷。主公既受命於天,必有天神相助,勿需為一時山窮水惡而懊喪。”鳳老大一臉的謅媚,“聖女所言極是。”李南群瞟她一眼,“你辦事欠妥,至使鳳語樓多年基業毀於一旦,而且還損兵折將,本當重罰你,念在你往日薄功,姑且放過你。你可有什麼法子緩一時敗局?”
鳳老大壓低嗓門,神秘兮兮的說:“辦法倒有一個,隻是不知是否妥當,需請主公示下。”“哦!”李南群微微動容,“你且說來。”“是。”鳳老大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娓娓而說。隻是她受傷後元氣不足,先前又說了好長一段話,聲音已經嘶啞,在空蕩蕩的大殿中說話,引起一陣“嗡嗡“的回響。
李南群皺眉,示意她上前,鳳老大依言向前進了幾步,卻在書案腳上絆了一跤。江念奴眼尖,一把攙住,道:“鳳老大真是被官兵嚇破膽了,怎麼連路也不會走了。”鳳老大陪笑說:“年紀大了,什麼都不中用了。”一邊說,一邊搭著江念奴的手撐起身來。
江念奴笑道:“鳳老大腿腳不靈便,怎麼身子骨份量倒比以前還吃重。”鳳老大笑眉笑眼的道:“帶了好東西孝敬聖女。”江念奴奇道:“什麼好東西?”鳳老大笑容可掬的伸手入懷,江念奴正好奇著,鳳老大已抽出手來,一刀刺向李南群。
乍然驚變下,江念奴還沒反應過來,鳳老大已手腳並起,一腳踢中她心口。江念奴心口如遭大錘重擊,眼前一黑,癱倒在地。鳳老大一刀遞出,另一手斜劈,直取李南群脖頸。
李南群譏誚一笑,直立不避。鳳老大一刀挑破他衣衫,直刺進去才覺如中敗革,情知不妙,隻是身形去勢不減,一掌依舊劈下。李南群抬手,五指微張,將她手腕捉於手中,指間加力,隻聽“喀啦”輕響,鳳老大的身子被揪住在半空中翻騰一周,迸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李南群另一手掌緣如刀,向鳳老大肩肘劈下。鳳老大腕骨被折已痛徹心肺,如今一支臂膀齊肩卸下,頓時雙眼翻白暈死過去。李南群手一鬆,她便直挺挺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李南群將卸下的臂膀往角落一丟,從衣下取出個厚墊子。墊子正中一個窟隆,正是鳳老大剛才一刀所刺。他將墊子拋在一旁,冷笑說:“這些鬼魅伎倆豈能瞞過我,既然別人個個人為財死,你鳳老大又素來貪心,此次豈會對我忠心。多半是人心不足,以為殺了我便可一勞永逸,安享富貴了,卻不自忖你區區一個龍鳳幫的過時幫主豈是我的對手。”越說越氣下操起案上的一方硯台向她胸口砸去。隻聽得有清脆的骨裂聲,也不知砸斷了幾根胸骨。
鳳老大原本痛暈過去,再遭此重擊,又痛醒轉來,眼見李南群滿麵煞氣,正惡狠狠瞪過來,自知今日無幸,心一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未笑得幾聲,迎麵飛來一物,她閃了一閃,可重傷之軀無力避開,被飛來的小香爐砸中額頭,鮮血混著煙灰淌的滿頭滿臉都是。她原就麵目可憎,如此一來更與鬼魅無異。
小香爐是江念奴所擲,鳳老大一心對付李南群,對她倒並不十分在意,一腳踢偏寸許,否則以此腳之力,定能將她踹得心膽俱裂。竟管未踢中要害,卻也受傷不輕,江念奴巍顫顫了半天還直不起身來。眼見鳳老大還如此狂妄,怒不可竭,隨手提了個小香爐向她砸過去,隻是力道不穩,香爐隻在鳳老大額頭砸開一個窟隆。
李南群森然說:“你已是砧上之肉了,還有何可笑?”鳳老大哈哈大笑,“我成你砧上肉是咎由自取,為貪萬兩黃金及複我龍鳳幫的重利。你也是他人砧上肉了,你卻是為了什麼?為的是一個可笑的夢,一個虛幻絢麗的肥皂泡。你散盡巨資,害人無數,甚至出賣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手足,到頭來隻是一場空而已,什麼也得不到。”
李南群氣的三屍暴跳,五官移位,喝道:“你胡說,天下本就是李家的,我乃龍子鳳孫,帝王後裔,任何人都難及我的地位。”鳳老大“嘿嘿”冷笑,“當時你能在江湖上一呼百應,迅速崛起是因為你手握重金,而今你千金散盡,一文不名,仍想為聖為尊,豈非是天大的笑話。實話相告,休說一個鳳語樓,你遍布大江南北的堂口在朝廷大軍開到時紛紛倒戈,你隻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罷了。倒是你的腦袋被朝廷懸於十萬重金,如今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取你性命,獲取重金了。”李南群怒不可遏,衝前一步,一拳擊入鳳老大胸口,鳳老大的笑聲嘎然而止。
李南群長拳餘勢未消,一拳從她前胸貫入,後背穿出,五指彎曲,抓出一顆血淋淋、熱騰騰的心來,還餘怒未消,揪住鳳老大的頭顱用力扭下,抓於手中,獰笑著:“想要我的腦袋?哼,反教你屍骨無存。”雙掌用力合攏,鳳老大本就可怖的頭顱在兩邊強力的壓擊下變形、破裂。
江念奴平日裏殺人無數,早練就一幅鐵石心腸,卻也從未見過此等慘烈的場景,見李南群雙手淋淋漓漓俱是腦漿、血水,隻覺他麵帶煞氣一如惡魔,身形高大又似天神,根本分不清是愛是怕,腿一軟,“噗”的跪倒在地。李南群在衣襟上拭盡雙手,掃她一眼,“害怕?”江念奴搖頭。李南群又問:“你也要背我?”江念奴情緒澎湃,一把抱緊李南群的腿,嘶聲而泣,“念奴生是你的人,死也跟你在一起。”
李南群倒不料江念奴對已癡戀如此之深,心神一蕩。江念奴趁勢撲入他懷裏,放聲大哭,“主公心裏隻有秋雨痕,難道就沒有一絲念奴的影子?”李南群恍惚握緊她的一支手,一股蘭麝芬香撲入鼻端。他倦然闔目,努力想忘卻秋雨痕,可秋雨痕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依舊深值腦海,揮之不去。他黯然,心頭忽明忽暗隱隱有四麵楚歌的感覺。既然已四麵楚歌,那就隻有前進,沒有後退了。前進,或許能柳暗花明,後退便隻有死了。
江念奴見李南群久久不語,小聲問:“主公,如今朝廷勢大,江湖中人也與聖尊宮為敵,不如先避一避,等他日再重振雄風,東山再起。”李南群正思忖著,聞言怒道:“我絕不退,一退就永無翻身之日了。父子二代幾十年的心血全都付之東流,難道你要我攜妻女去做一個平庸的農人來了此殘生嗎?”江念奴遭他喝斥,反而更添了對他的無限敬祟,大聲道:“念奴此生此世誓隨主公。”
李南群雙拳緊握,“我應該一舉摧毀武林盟,看他們如何跟我為敵。射人先射馬,先除他們的首領。”“秋雨痕!”江念奴一怔,目中頓時燃起興奮的火焰,道:“主公,我去。”
李南群搖頭,“你不是他的對手。”江念奴自信滿滿,“論武功,我自然不及她,但要殺她,是還有其他很多辦法的。”李南群無心聽她自誇,揮手令她離去,自己以手支額頹然落座,隱隱的錐心之疼使他的思維一下變得空白。
耳邊有幽幽的歎息,李南群驚跳起來,“阿梨,你幾時來的?”殷梨從殿旁旮旯處走出來,輕輕說道:“我一直都在這裏。”李南群如被針紮一樣跳了一下,暴怒道:“是她要殺我在先的。”殷梨問:“你們都狠的下心嗎?”李南群說:“生死攸關,不狠不成。”殷梨說:“是我的不是,若非我亙橫在你們中間,你們必已早成眷屬,怎會演變至今彼此反目。”李南群道:“陳年宿事還提它做甚。你去把蘭兒帶來,地尊病勢微愈,我想讓他回故土養傷,把蘭兒也帶走。”殷梨驚問:“為什麼?”李南群道:“如果真的一切都無力挽回,至少我還有蘭兒這條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