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陽光照射下來。
一匹經過長途跋涉的馬倒斃路旁,車廂也被掀翻於地。路的邊上是一片亂墳崗,終年少見人跡,縱是此時烈日當空時,也給人一種蕭條,荒蕪的感覺。
翻倒的車廂門被推開,江雨蘭吃力的從裏麵艱難爬出。她茫然四顧,訥訥自語,“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驚懼的目光掃過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墳堆,呻吟道:“我怎麼會在這裏?他們呢?”她手足無力,雖爬出車廂,仍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神誌恍惚間耳邊隱隱聽得車上有動靜。她辨了許久,才分辨出聲音發自馬車廂下。她又將息了許久,才壯膽使盡全力將斜倒的車廂往邊上的斜溝一掀。車身動了動,倒翻過去,露出車腹下的人來。
連日的緊張、饑餓、勞累已使淩鋒傲心力交瘁,失去知覺了。江雨蘭驚喜交加,見他久喚不應,又焦急擔憂起來,牙扯手拉的總算扯鬆了綁他的帛帶。
淩鋒傲軟軟的一頭栽倒在她身上。這一次他稍稍動了動,訖語:“水!”江雨蘭望望四下,荒郊野外,別說人家,連棵可以遮陽的樹也沒有,低頭再看懷裏的淩鋒傲,雙唇龜裂,麵頰深陷,毫無生氣。她一陣莫名的戰栗,大叫:“你不要死!千萬別死!快醒來,醒來!”
淩鋒傲雙目微啟一線,撇了她一眼,艱難的吐出一個字,“水。”江雨蘭束手無措。淩鋒傲眼一閉,重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昏睡中,任江雨蘭如何嘶聲叫喚,也喚不醒他的神誌。江雨蘭情急生智,將食指放入口中用力一咬,將溢出的血珠一滴滴滴入淩鋒傲口中。
淩鋒傲的呼吸一下急促起來,他大口大口的吮咂,仿佛在品味瓊漿玉液,慘白的麵孔稍稍緩和了些。江雨蘭長長鬆了口氣,隨意而望。方圓內目力所及不見人煙,倒是不知何時竟聚攏上一群瘦骨遴遴,露著白生生牙的野狗來,正虎視眈眈著二人,象要隨時準備撲上來撕咬似的。
江雨蘭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將淩鋒傲負於背上,強撐著跌跌撞撞的向前而衝。她本體力虛竭,根本撐不住淩鋒傲的重量,未走多遠,腳下一軟,兩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狗群呼哨一聲,圍得更近了。
江雨蘭心寒了,她知這亂墳崗中的野狗素以腐屍為食,嗜食血腥,是連活人都敢群而攻之的,情急下,隨地抓了一把石礫擲出去,可惜手力不足,反激得群狗野性大發,吠叫著步步緊逼。她拚命搖晃淩鋒傲,叫道:“你醒醒,快醒醒,否則我們今天就要死在這群畜生口中了。”趾尖一痛,已有一狗按捺不住撲上來一口咬在她腳趾上。江雨蘭負痛,一掌將狗劈死。
嗜血饑餓的狗群低吠,並不因同伴之死而四散,反而越聚越攏。江雨蘭氣喘籲籲,眼冒金星,渾身酸軟的再挪不開半步,索性心一橫,撲倒在淩鋒傲身上,就在群狗躍躍欲撲之時,一輪金光暴射,群狗慘叫著四散逃開。江雨蘭努力睜開眼,見淩冰妝正立在前麵,心頭一鬆,隨隙眼前一黑。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淩鋒傲懷裏,她又驚又喜又羞,騰身坐正,抓緊淩鋒傲的手,切聲問道:“你沒事吧?”關愛之情溢於言表。淩鋒傲微微一笑,道:“妝兒都告訴我了,你為了救我,自己險些傷於野狗之口,真是太傻氣了。”
江雨蘭雙頰飛紅,幽幽說:“我隻想野狗吃了我後,或許就不會再吃你了,就什麼也顧不得了。”淩鋒傲歎:“我淩某何幸,有紅顏知已為我舍身。”江雨蘭微微一笑,眼中信賴、熱愛之情一覽無遺。
馬車一路顛簸,江雨蘭問:“我們去哪裏?”淩鋒傲執住她一手,微笑道:“自然是回家。”江雨蘭心頭一熱,含情脈脈凝視著麵前人,隻覺心神皆醉。
車後有馬蹄聲急促而來,似有人正拚命策馬超前。淩鋒傲掀簾,道:“妝兒,你總算回來了。”一邊喝令車夫停車。淩冰妝勒韁駐步,縱身躍上馬車,不料一個站立不住,險些栽下馬去,虧得淩鋒傲眼疾,一把拉扶住。淩冰妝雙唇慘白,背心、腿部多處掛花,呼吸渙散。江雨蘭吃了一驚,“出什麼事了?”
淩冰妝深吸一氣,強忍住渾身的傷痛,道:“我去打探家裏的情形,不料正撞上聖尊宮的人,險些脫身不得,總算仗著馬快,衝逃出來。”江雨蘭覺她的手心中粘乎乎的,攤開一看,一手的血漬,叫道:“你流了很多血。”淩冰妝道:“皮肉傷而已,無妨的。”
江雨蘭道:“血流不止,哪還是小傷。我替你檢查一下,再幫你上藥包紮。”不由分說,卷撩起她的衣襟,一看之下,脫口驚噫。隻見淩冰妝的肌膚上布滿著一塊塊大小不一,呈蝴蝶狀的斑記。
淩鋒傲本已背過身去,聞聲情知不妙,顧不得男女之嫌回過身來,一見之下也神情大變,按著淩冰妝的肩頭,大聲喝問:“你當真中了他們的毒了?”淩冰妝的臉色白得幾近透明,道:“我不要緊,我隻擔心家裏出了事。”淩鋒傲道:“怎麼,還沒有爹娘的回訊?”淩冰妝道:“我一日五度飛鴿傳書,始終杳無音訊。”淩鋒傲心急如焚,搓著手道:“我們立即快馬加鞭回去,你的毒傷可再耽擱不得了,唯指望祖父了。”
淩冰妝道:“雨蘭的傷還未好,可經不得長久車馬勞頓。”江雨蘭道:“豈能因我而誤你,你們先走,我去前麵鎮上尋個客棧住下,等傷好後再來找你們。”淩鋒傲猶豫:“聖尊宮的人追來你怎麼應付?”江雨蘭道:“我自有辦法,我爹是天下第一巧匠,我再愚鈍,也學得三分易容術,足能騙走那些有眼無珠之輩。”
淩鋒傲用力握住她的手,雖萬分不舍,可又擔憂淩冰妝的毒傷。江雨蘭連聲催促,他兄妹二人才並騎絕塵而去。
連日晝夜不息的趕路,淩冰妝麵容間的黑氣日愈濃厚,淩鋒傲知她毒發在即,五內俱焚,好不容易家門遙遙在望,他歡呼一聲,道:“妝兒,我們到家了,你有救了。”淩冰妝抬眼見家門緊閉,門前鋪滿了黃葉。在這個季節本不該有的那麼多的黃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有股說不出的蒼涼。
淩鋒傲難抑興奮,遠遠就開始呼喚,“祖父,爹,娘,傲兒回來了。”門內毫無聲息。他一愣,翻身下馬衝到門口,再次叫道:“爹,娘……”馬上,他的叫聲嘎然而止,卻以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起那扇新漆的大紅木門來。在他的印象中,家門是不該漆上這種鮮豔的,顯得有些妖異的紅的。他伸手,手不停的顫抖,輕撫一下,猛得怪叫起來。
淩冰妝幾乎是從馬背上一頭栽下,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門的顏色。如此鮮豔,如此醒目,象……象……
“血!”
兄妹二人異口同聲叫出聲來,倆人的麵色一下變得十分難看。淩鋒傲輕輕推開門,門隻虛掩著,應手而開。開啟處,一具披頭散發已成幹屍的女屍被懸於迎麵的滴水簷下,這具幹屍正是梅娘。淩鋒傲、淩冰妝哭嚎著解下係在她脖間的繩子,可憐她死後屍體尚難保全,一雙眼珠不知被何物叼走。
淩冰妝跌跌撞撞向裏屋衝,裏屋門窗緊閉,一片陰晦。她試探的向內跨了一步,撲鼻而至的黴臭味,血腥氣幾令她作嘔,沒等她站穩腳,也不知被何物絆倒在地,她本能的一揚頭,卻看見——
那隻原本放滿淩文硯鍾愛的古董玉器的紫檁木架上的東西已被洗劫一空,赫然僅存的是淩文硯的頭顱,再望地下,絆了她一跤的正是淩文硯的屍體。他的兩條胳膊被切割下來,一左一右的丟棄在牆角,地上彙了一大灘早已幹涸的血漬。淩冰妝抱緊父親的屍首嚎啕大哭,刻骨的深深仇恨充塞的她的整個心房都要爆炸。她牙齦盡碎,指甲深深挖切入肉裏。在檀木架邊的椅子上,浣夫人被縊死,她邊上坐著藥郎君,他也不是活生生的了,一枝長箭貫胸而過。他畢生不知醫好了多少人的疑難雜症,可是卻醫不好自己的致命傷。
一時間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淩冰妝原本腦海中一直以為固若金湯的家園頃刻間土崩瓦解。她立起身,死死盯著雪白的牆上用鮮血畫的一尊高約丈許的神像——聖尊之神。血漬早已幹涸,但圖像仍給人張牙舞爪詭異感覺。“聖——尊——宮——”她一字一句的說,然後腳步一軟,暈死過去。
淩鋒傲抱住她連連呼叫,好半天才見她幽幽醒轉,二人對視,彼此皆雙目盡赤。半晌,淩冰妝“哇”一聲失聲痛哭,抱住淩鋒傲的肩,嘶聲而叫:“我們沒有家了,再沒有家了。”淩鋒傲摟住她,啞聲說:“不會的。你還有我這個大哥,我還有你這個妹妹。”淩冰妝喃喃道:“不,我沒救了。祖父也死了,天下再沒有人能為我解這深入骨髓血液的奇毒了。”
淩鋒傲道:“你胡說,藥郎君的後人豈有解不了自已的毒的。”淩冰妝以手掩麵,泣道:“藥郎君的後人就是解不了自己的毒。”淩鋒傲掉頭向外衝,淩冰妝吃了一驚,拚盡全力,死命拖住他腳步,叫道:“你去哪裏?”
淩鋒傲五官扭曲,叱道:“去聖尊宮,拚了命也要為爹娘報仇,為你取來解藥。”淩冰妝厲聲叱:“不許去。”胸口劇悶幾欲暈去。淩鋒傲見她臉色、神情俱變,情知不妙,忙提了一口真氣,強貫入她體內。老半天後才見她緩過一口氣來,淩冰妝啞聲道:“不準去。李南群非昔日的吳下阿蒙,他武藝奇高,當世少有人能與之披糜,你不是他對手的。我們好不容易才出來,難道你又要白白去送死嗎?”
淩鋒傲嘶喊道:“你頃刻毒發,我能置之不理?”淩冰妝黯然,半晌才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們是無力回天的,我終究是個福薄的人。”淩鋒傲道:“現在隻剩下你我二人,你也要離我而去。”
淩冰妝長息:“非我所想,非我所願,由不得我。”淩鋒傲雙目充血,“你明知中毒,何不早說。”淩冰妝道:“我以為有祖父在,就什麼也不用怕的。是我失算,低估了清風老賊,李南群。不過我總算在聖尊宮探得一些情況,我不會白死的。”淩鋒傲道:“再重要的情況也比不上你的性命重要。”淩冰妝的眼神已有些渙散了,她急促的喘息著,血沫不斷從口中溢出,淩鋒傲心如刀絞。
淩冰妝抓緊他的襟口,啞聲道:“這是用命換來的消息,你一定要用心聽好,用心記,否則我與花姐姐隻空賠了性命。”淩鋒傲咬緊牙關,“你說,我聽。”淩冰妝閉目將息了許久,神氣略略平和,才說道:“聖尊宮主野心勃勃,明知如今天下已定,人心思安而甘冒天下之在大不違,妄圖恢複李唐王朝。他得了南唐遺寶,得天尊為他修建城池堡壘,得地尊為他種毒花、煉毒藥,得人尊為他鏟除異已,更野心膨脹。總算天、人二尊均死,他如斷左右二臂,且天尊一死,聖尊宮城池功敗垂成,再難首尾呼應,隻要能解得陣法,出入可如履平地。我與花姐姐出逃時,乘於兀鷹居高下望,已琢磨出一些門道。”
淩鋒傲問:“什麼門道?”淩冰妝又喘息一陣,強打精神娓娓述說:“他陣法布置一如九宮八卦,又異於九宮八卦,生門入則可入,出則難出,死門入則難入,出反而易出,乃一正一反陰陽五行顛倒之術。”淩鋒傲尋思:“怪不得當日我總尋不到出路,原來是這個道理。”淩冰妝道:“也幸得居高臨下,才能看得這麼明白。天尊建的城池,城呈圓弧,隱含天地乾坤渾沌一體之意,故而能首尾合一,首尾一體。此城中心是李南群的練功之所,沿山道可入一四麵環山的山穀。山穀中一人相守,便可萬夫莫開。你千萬記住,務必要將穀中之花連根拔起,焚燒怠盡。”
淩鋒傲問:“那是什麼花?”淩冰妝冷冷道:“一種由西域流入中土的妖花,花色鮮豔,花實劇毒,是製‘飄仙散’的原料。飄仙散初入體時無知無覺,唯心醉神迷,待有覺察時往往中毒已深。我和花姐姐就是深受此毒之害的。李南群令地尊在聖尊宮中遍植此花,煉製飄仙散,其意在使天下大亂。此人心計深沉,手段毒辣,偏又偶獲奇遇,武功高不可測。我想當世之上唯秋雨痕能與之抗衡。可他們是昔日愛侶,雖已反目,畢竟舊日情義仍在,要令他們兵刃相見著實不易,你好生斟量吧。”
淩鋒傲聽她說話斷斷續續,有幾次險些一口氣提出不上來,心頭大慟,道:“妝兒,別再說了,歇一歇吧。”淩冰妝執拗的說:“歇一歇,就再也開不了口了。大哥,闔門之仇皆係你身,你一定要好自為之。秋雨痕雖好,終非你良配,反不如雨蘭忠貞良順,對你一往情深,你千萬不要辜負她。你為一個女人傷心至今,可不要叫另一個女人為你傷心到死了。”
淩鋒傲見淩冰妝一語話畢,目中神氣已淡,似乎隨時要撒手歸去,急忙又運氣輸入她體內。淩冰妝道:“我終究是不成了,你不必再多耗體力,千鈞重擔壓在你肩上呢。”淩鋒傲拚命鼓動她的生誌,道:“你放的開那麼多事嗎?你放的開林憶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