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詞(5)(1 / 3)

關河令

〔關河令〕,舊名〔清商怨〕。《清真集》未載。毛子晉明刻本即名〔清商怨〕。古樂府有《清商曲辭》,多哀怨之音,所以名之曰〔清商怨〕。晏殊作此詞,首句為“關河愁思望處滿”。周邦彥改名為〔關河令〕。晏殊詞43字,上下闋各4句3仄韻。周邦彥詞42字,首句少一字。又名〔傷情怨〕。

秋陰時作漸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這首詞寫詞人旅途的孤獨心境和淒涼情景。羈旅行役是曆代詞人墨客多所抒寫的題材。周邦彥外放十載,所以這一題材的詞作甚多,風格“深切淡永”,充滿“清峭”之氣。

秋陰時作漸向暝,變一庭淒冷——寫黃昏時的羈旅之愁。首句點明了羈旅在外的季節、時間及天氣特點,那是一個秋陰傍晚的時分。秋天是古代文人墨客、淪落行旅之人最難將息的傷時、思鄉、懷人的時節。自古而今,思鄉懷人是羈旅行役之人難以解開的情結。身尊九五的曹丕尚且有“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之慨;為生計宦海浮遊的杜甫不免“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秋興八首》)、“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恨別》)之憂;感傷寒苦遭際、追求硬瘦、有“郊寒島瘦”稱譽的孟郊卻有“秋月顏色水,老客誌氣單”(《秋懷》)之歎,所以劉禹錫才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秋詞》)的高論。周邦彥宦海沉浮,羈旅別離,自然多傷秋感時之作,如〔風流子〕《秋怨》中的“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齊天樂〕,《秋思》中的“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詞中充溢著秋天淒清的意象。本詞開篇這兩句詞本已陰冷、暝暗,著一“變”字,承首句啟下句,說明“一庭淒冷”的原因。大有“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唐·崔顥《黃鶴樓》)的思緒。

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詞人在其詞作中多有“生憎暮景”、“那堪昏暝”的哀歎。這首詞寫到此處,在已是秋風蕭瑟、陰雲密布、暝色昏暗、“一庭淒冷”的情狀下,更兼寒聲充耳、暮雲璧合,仰望蒼穹,雲深縹緲,使人更感到孤寂茫然。歇拍“雲深無雁影”,觸發並蘊蓄著詞人多少思鄉懷人之情!如唐圭璋先生所說:“先寫寒聲入耳,後寫仰視雁影。因聞聲,故欲視影,但雲深無雁影;是雁在雲外也。”

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在極端的沉寂孤獨之際,詞人在過片一句“更深人去寂靜”,不隻是使上下闋銜接無垠,而且是將詞境更推進一步。“更深人去”來得驟然,突兀而出,烘托出身在異鄉的淒苦,又為下句孤燈、酒醒、漫漫長夜愁思無眠蓄勢。更深、人去,已孤寂難耐,何況又是孤燈、離人,試想孤燈映照,那照壁上的人影晃動,形影相吊,時站時立、坐臥不寧,此情此景,誠何以堪!

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過片兩句人去孤燈、形單影隻,本已孤苦難捱,如今“酒已都醒”,又怎樣呢?離愁鄉思,無了無休,一齊襲上心頭。如何才能消此漫漫長夜呢?胸中無以為計,筆下無以為詞,無如之何,無計驅除,無法排遣,實在是“止於不得不止”,便“如何消夜永”,戛然而止。如陳世焜所雲:“不必說借酒銷愁,偏說酒已都醒,筆力勁直,情味愈見。”

全詞中秋陰、向暝、淒冷、寒聲、雲深、雁影、更深、人去、寂靜、孤燈、酒醒、夜永等等,一抹淒涼,一片冷色,通篇無一豔詞,真令人窒息,透不過氣來。然而,無論寫景、抒情,無不是發自心靈深處的肺腑之言。

周邦彥一生飄泊無定,尤其是三十二歲至四十二歲,正當而立、不惑之年被遣出京,宦途生涯、生活所曆,加之他深厚的文學功底、藝術素養和敏銳的洞察力,其羈旅行役、感時傷離詞作很多。這首〔關河令〕以暗中推移的時間為經,貫穿以孤寂無奈的情感波瀾,於平淡無奇之中激蕩著真情實感,因而形成了“深切淡永”的特色,具有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這首詞在講求聲律、錘煉詞句方麵,別具格調。他將詞調原名〔清商怨〕,取宋·歐陽永叔思鄉名句“關河愁思望處滿”中“關河”二字,創〔關河令〕詞調,隱含著羈旅鄉思之意,從而使調名、樂曲同曲詞切合一致、珠聯璧合。

詞人既善於變化章法,又極具煉句煉字的功夫。本詞八句,上下闋各四句,類同一首七律或兩首七絕,有形式呆板之慮,於是詞人采取對比、承接手法,使聯、句之間接續變化,消除板滯,收到了章法靈動的藝術效果。在錘煉字句方麵,亦頗具功力。如寫時間流程用“漸”字,充分體現了動感,化靜為動;用“變”字,除格律上要求其是“去聲”,一字領四字(“一庭淒冷”),並同上句“時”、“漸”緊扣,突出了變化過程。“佇聽寒聲”四字含蓄生動,暗寓秋聲,寒風蕭瑟,同“寒聲吹夜以”(唐·朱鄴《扶桑賦》)的寒冬風之聲,同“寒聲帶雨山難白”(宋·楊萬裏《霰》)的寒冬雨之聲,同“夜寂靜,寒聲碎”(宋·範仲淹〔禦街行〕)的風掃落葉之聲,同“寒聲隱地初聽”(宋葉夢得〔水調歌頭〕)的風掠林梢之聲,以及“寒聲咽慢軍”(唐·皎然《隴頭水》)、“寒聲一夜傳刁鬥”(唐·高適《燕歌行》)等雖有細微差別,但均具異曲同工之妙。如同陳子龍所說:“以沉摯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周氏此詞實當之無愧。

還值得一提的是歇拍“雲深無雁影”。這首詞意在言外,詞人不僅在淒涼的庭中佇立,靜聽秋聲,同時在寒聲中尋視那傳書的鴻雁,然而望眼欲穿,望盡雲端,隻聽得哀鴻聲聲,竟不見孤鴻形影。這無影的雁聲更加觸動了詞人思鄉念親的摯情。周邦彥極善於以雁來表達他的羈旅愁懷和思親鄉情,在〔氐州第一〕《秋景》中有“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天角孤雲縹緲”之說,在〔解蹀躞〕中有“此恨音驛難通,待憑征雁歸時,帶將愁去”之望,在〔風流子〕《秋怨》中有“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之愁……個中哀雁、征雁也好,雁聲、雁字也好,因情設景,以雁傳情,雁起到了傳情表意的作用。

由於全詞自然渾成,語言既平易、意象又鮮明,人物融合、情境無垠,曆代評論很多:“其意淡遠,其氣渾厚”(戈載《宋七家詞選序》),“美成小令,以警動勝”(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雲深無雁影)五字千古”(陳世焜評),“句句精絕,小詞能拙重如此,誠不多見”(《唐宋詞簡釋》),“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也符合近人況周頤《蕙風詞話》所謂“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錢鴻瑛女士贈送我的《周邦彥詞賞析》釋雲:“重者,深沉之謂;拙者,至真之情;大者,意境之闊大。”清真這首寥寥四十三字、語言平淡的小令,可以說當之無愧。

長相思慢

〔長相思慢〕,《詞譜》卷三十一:“樂章集》注‘商調’。《全宋詞》作〔長相思〕,列”林商項下。於周邦彥詞下注‘高調’,毛晉跋《片玉詞》汲古閣藏本注雲:《清真集》不載。“高調”疑係“商調”傳抄之誤。譚意歌詞名〔長相思令〕。秦觀詞名〔望揚州〕。又《詞譜》:此詞以柳(永)詞、秦(觀)詞為正體。若周(邦彥)詞、袁(去華)詞之句讀小異,皆變格也。此詞與周(邦彥)詞大同小異,故可平可仄,悉參周邦彥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