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詞(5)(2 / 3)

周邦彥詞雙調103字。上闋52字11句6平韻,下闋51字11句4平韻。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風力微冷簾旌。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歎還驚。醉眼重醒。映雕闌修竹,共數流螢。細語輕輕,盡銀台、掛蠟潛聽。自初識伊來,便惜妖嬈豔質,美眄柔情。桃溪換世,鸞馭淩空,有願須成。遊絲蕩絮,任輕狂、相逐牽縈。但連環不解,流水長東,難負深盟。

這是一首看似平凡而極具沉鬱頓挫之致的情詞。上闋寫戀人重逢之喜,下闋追憶初識情境。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風力微冷簾旌——這發端三句是景物描寫。點出重逢之時節,一個初秋的月夜。京城一輪明月澄澈,街道月光如水,涼風習習,簾幕微冷。天街:京城中的街道。簾旌:本簾端所綴之布帛。詞中猶簾幕,係泛指。唐·白居易詩《舊房》“床帷半故簾旌斷,仍是初寒欲夜時”,同本詞時節、意境完全一致。氣候宜人,夜闌人靜,是戀人幽會的良夜。為下文“幽期再偶”做好了情境安排。

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歎還驚——寫一對戀人再次幽會,久坐相看,才喜又歎還驚,是喜是驚,是歎是悲,真是百感交集,誰也說不清。幽期:指男女之間的幽會。如唐·盧綸《七夕》詩所謂“涼風吹玉露,河漢有幽期”。詩人將那“幽期再偶”的又驚又喜、又悲又歎的情景描摹得隻能意會、不能言轉。“才喜欲歎還驚”,由喜而歎又驚,妙筆生花,耐人回味,發人遐思!

醉眼重醒。映雕闌修竹,共數流螢——一對戀人在“才喜欲歎還驚”的陶醉之中,終於“醉眼重醒”,以平易之語,繪出重逢之際的驚喜之狀,確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之境界。醉眼:醉後迷糊的眼睛。寫一對戀人如癡如醉的情態,栩栩如生。“映雕闌修竹,共數流螢”直到上闋結句,就是寫在重逢驚喜之後,倚欄偎坐、輕聲細語,共話別後之情。

細語輕輕,盡銀台、掛蠟潛聽——從上文一個“映”字,照應首句“夜色澄明”,點明在皎潔明月之夜,雕欄的繡閣外,一對戀人在修竹旁,依偎相坐,數流螢……雕闌、修竹、流螢,給讀者以詩情畫意、朦朧之美。就連室內銀台的掛蠟也在悄悄地偷聽這對戀人的細語輕聲的情話。戀人無猜,蠟燭有意,竟然為之掛蠟如熱淚涔涔(céncén)(南朝梁·江淹《雜體詩·效謝惠連《贈別》》有“芳塵未歇席,涔淚猶在袂”詩句)。將銀台掛蠟人格化、形象化。

上闋的驚喜悲歎,為下闋的倒敘不幸埋下伏筆。

自初識伊來,便惜妖嬈豔質,美眄柔情——這三句寫初識佳人時的情狀。詞人不直接描述女子的美豔,而是強調“便惜”二字,也就是說,自從“初識”即第一次認識您以來,就珍惜、愛惜、憐惜您那“妖嬈豔質”、“美目流眄(miàn)”、“柔情似水”。從女子的整體美、氣質美、心靈美、內在美著筆。寫豔美的資質有如南朝陳後主《玉樹後庭花》詩“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之致;寫嫵媚多姿有宋代柳永〔合歡帶〕詞“身材,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之貴;寫眼睛這心靈的窗戶有如《詩經·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韻;寫溫柔的情感有如宋秦觀〔鵲橋仙〕詞“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之柔。從豔質傾城,到美目流眄,到柔情似水,“美質”、“美眄”、“美曼”,詞人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描摹,真是仙姿綽約,美妙動人,焉能不“重逢狂喜”、“才喜欲歎還驚”!

桃溪換世,鸞馭淩空,有願須成——“桃溪換世”,用“劉阮天台遇仙”典故:“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穀皮,迷不得返。”攀葛啖桃,流杯食胡麻飯,“酒酣作樂”,“至暮,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遂留半年……求歸甚苦……既出,親舊零落,邑屋全異,無複相識。聞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太平禦覽》卷四十一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鸞馭淩空”借蕭史、弄玉事:“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舊題漢·劉向《列仙傳》卷上)宋詞中常以“桃溪”代妓女所居之地,用蕭史、弄玉事表示美好自由成為夫妻。詞人使用這一對句,是希望結為終身伴侶,永不分離,即“有願須成”。須:一定,必定。

遊絲蕩絮,任輕狂、相逐牽縈——遊絲:飄動的蛛絲。蕩絮:放蕩的柳絮。對這三句理解頗多歧異,筆者認為應理解任憑那些遊絲蕩絮輕狂追逐、糾纏,不為所動。才能同上下文詞句一脈貫通、意思相屬。牽縈:本纏綿之意。詞中意猶牽掛、糾纏。

但連環不解,流水長東,難負深盟——“但”字突作轉折,戀人似從夢中醒來,而今兩個人卻如“遊絲蕩絮”,被“輕狂相逐牽縈”,不得不各自西東。於是才有結尾三句麵對現實的結論。用“連環不解,流水長東”兩個形象比喻,自我寬慰。難負深盟:終負深盟,如是而已。說“連環不解”卻有“連環可解”之說;說“流水長東”卻有“流水無情”(唐·白居易詩、宋·辛棄疾詞中多有“流水無情”)之謂。結以“難負深盟”,盡管男女雙方向天發誓,永結同心之盟,卻分明“已負深盟”。這兩個形象比喻愛情永固的“連環緊扣,永不可解”、“流水長東,綿綿不絕”早已不複存在……盡管詞中前有“有願須成”之願,後有“難負深盟”之望,“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結果卻不能不令人“一詞之中,三歎惋矣”。

總之,無論是寫感情宛轉含蓄之深沉,還是表現藝術手法變化之頓挫,全詞所具備的沉鬱頓挫之美,誠如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所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軾)秦(觀)之終,後開薑(夔)、史(達祖)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

詞寫戀人重逢之情。

上片鋪敘重逢情境,下片大段說白,上片驚、喜、歎、夢與下片“遊絲斷絮”相呼應,刻畫人物,展開情節,既具有高度的抒情性,又具有濃鬱的故事性。

從結構章法上看,先敘重逢,後述初識,最後寫眼前。如此穿插,在表達情感上,具有紆徐曲折、引人入勝之妙。

在表現手法上,“或以景托情,或以事言情,或直抒感情”,把寫景、抒情、敘事有機結合,充分表達出一對戀人深沉含蓄的感情糾葛,反映封建社會被損害被侮辱的婦女擺脫悲慘命運的願望。尤其是將“銀台”人格比,以擬人的手法寫銀燈的好奇之心、喜悅之情,“潛聽”戀人“細語輕輕”,真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王國維《人間詞話》)。

這首詞毛本注雲:“明刻下有‘流水長東’四字,誤。”按:“柳永〔長相思慢〕(‘畫鼓喧街’)詞煞拍作‘又豈知、名室拘檢,年來減盡風清’,與此注‘流水長東’四字句法平仄平平正合,未可以為誤也。”毛注本《清真集》應補上“流水長東”四字,才與周詞詞譜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