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犯
〔花犯〕,《詞譜》卷三十:“調始《清真樂府》。周密詞名〔繡鸞鳳花犯〕。”又雲:“此調以此詞為正體,宋人皆如此填。若吳文英詞之少押一韻,或多押一韻,周密詞之減字,皆變格也。《詞律》論此調後段第七句‘煙浪裏’三字必須‘平上去’,結句‘照水’二字必須‘去下’,細校宋詞皆然,填者審之。”
本詞雙調102字。上片49字10句9仄韻,下片53字6句4仄韻。小石調。
《古今詩餘醉》題作《梅》,《清真集》題作《梅花》,毛晉本題作《詠梅》。
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薰素被。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翠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周邦彥寫作的詠物詞很多,其中有詠“梅花”的〔玉燭新〕,有詠“梅雪”的〔三部樂〕,有寫雪中“凍梅寒更香”的〔紅林檎近〕,有寫“天憎梅浪發”的〔菩薩蠻〕,這首〔花犯〕則是他詠梅長調中最著名的一首。
文人詩詞中,多有讚頌梅骨、梅魂、梅香、梅氣、梅影、梅格、梅心、梅萼、梅腮、梅蕊、梅實的。梅花與迎春花、瑞香花、山茶花均在早春綻放,後三者有“梅花婢”之稱。足見梅花品位之高。詠梅詩詞,以宋代為盛。周邦彥詠花詞中確以詠梅見長。
這首詞以觀賞梅花的自我主觀感受和心理活動為主線,借觀賞寒梅抒宦跡無常、官場冷落之感。上闋寫官舍,從眼前入手,敘寫官舍外大梅樹之豐神風韻。憶去年觀賞梅花的情景,突出梅花風姿神韻依然。
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寫詞人官舍低矮的牆頭伸出一枝梅樹,盛開怒放的梅花分外引人注目,大有“一枝紅杏出牆頭”的意韻。發端兩句七字總領全詞,寫足梅花的形神風韻。下文無論是對昔日的回憶,還是對未來的想象,都由此生發展開,“已將三年情事一齊攝起”(清·陳洵《抄本海綃說詞》)。照眼:用梁武帝《子夜四時歌·春歌四首》中“庭中花照眼”句意。依然:寫去年梅花的風采,留下伏筆。
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形容女子如梅花露水晶瑩耀眼,如同洗淨鉛華粉脂,天生麗質。鉛華:指女子傅臉的鉛粉。即《洛神賦》所說“其澤無加,鉛華不禦”。寫梅花光彩照人、花光細膩,總攝入“依然舊風味”一句。且“複為‘照眼’作周旋”(清·陳洵《海綃說詞》)。詞人巧設伏筆,前後貫通。
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上文撫今,此處憶昔,轉入昔日,又引起下文。追憶去年賞梅,以“去年”二字領起,同前六句時間轉換。寫初春時節,客中寂寞,獨自持酒賞花。勝賞:極其快慰的遊賞。孤倚:二字透露出詞人客居異鄉,孤獨寂寞之情。冰盤:白似冰盤的瓷盤。化用唐·韓愈《李花》“冰盤夏薦碧實脆,斥去不禦慚其花”句意,是一個場景,寫在室內獨自持酒賞花。梅花盛開,又逢“燕喜”,更襯托出詞人獨自同梅花飲酒的孤寂。燕:飲酒設宴。《詩經·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薰素被——寫又一個場景,追述去年,是室外賞梅。俞平伯先生認為源自南朝陳·徐陵《春情》“梅花奠酒盤”,句意相同,即將梅花放在盤中。高高的梅樹,積雪覆蓋,宛若一條薰香的潔白的被子。可惜:可愛;可憐。香篝:指裏麵放香料用以薰烘衣服的薰籠。用作比喻,逗人喜愛。與周邦彥同時代的趙令畤,其〔菩薩蠻〕詞中也有“兩岸野薔薇,翠籠薰繡衣”之謂,也是同樣比喻。“雪中高樹,香篝薰素被”與宋·王荊公《梅花》“情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以雪喻梅而明知無雪的比喻不同。周詞是指積雪覆蓋梅花,暗香如香篝之薰素被從雪中傳來。
上闋先寫如今眼前所見,而後回憶往昔觀賞梅花情事。轉入下闋又回到如今之情事上來。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換頭“今年”與上文“去年”照應,寫梅花的情態愁恨。寫離別在即,無心對花細賞,故有“最匆匆”之歎。想象從今對花匆匆之中,以後當青梅佐酒時,自己又將羈旅飄泊,隻能夢想梅花之倩影情韻了。由昔而今,又跳躍到將來。詞人覺得花也含有離恨而愁悶憔悴。與詞人在〔六醜〕中寫薔薇花同一手法、同一機杼。花有愁有恨,無非是詞人感情移於花。為何“最匆匆”?由於官場事務冗雜,又將離任而去,故難得清閑。上闋還是“無限佳麗”的梅花,卻因故人將要離去而“依依愁悴”,在看似矛盾之中表達了詞人的惆悵情懷。
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寫對花的惜別之情。看著梅花凋落,詞人凝神駐足,想到梅花戀人,悲哀而不能自已。寫梅花既是實寫又是虛擬,是通過詞人主觀的惜別之情,運用動態的畫麵寫落花,是詞人不忍離去,向花傾訴別情,虛筆傳情,依依不舍,形神兼備,淒楚動人。充滿留連悵惘之情。
相將見、翠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詞人純從空際展開想象。相將:將要;行將。詞人想到未來,惋惜自己在梅子即將供人就酒之際,行將離開而漂泊於“空江煙浪裏”。借寫與梅花天各一方,暗寓天涯飄零之苦。翠圓:梅子。上句寫梅,下句寫人,一係馳思於眼前不存在的梅子,一係別在另一時地之人。詞思跳躍,跨越時空,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往複回環,深曲委婉。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歇拍承上進而想象梅花的形影。夢想中之梅影同發端“照眼”之梅花前呼後應,歎惋今後自己飄泊天涯,隻能在夢中相見了。結二句化用宋·林逋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恰正是清真孤獨詞魂的象征。
全詞句句緊扣題旨、句句都寫梅花。循著詞人思想情感的變化寫梅花的變化。以今年貫穿去年、來年,寫自己、寫梅花,委婉曲折,紆徐反複,寄托遙深,餘意無盡。“今年”是實景實寫,“去年”是回憶虛寫,“但夢想”乃“來年”,是預想離去之後的情景。詞中人與梅花融成一體。無論是上闋的“依然舊風味”、“無限佳麗”,還是下闋的“旋看飛墜”、“一枝瀟灑”,都是既寫人又寫物,寫了梅花,又暗寓著詞人的景況。
〔花犯〕詠梅,以寫今年為主,追述去年,貫通來年。詞人從自己的思想或感情變化,寫梅花開放凋謝的變化,寫形態,寫神韻,“此詞為梅詞第一。總是見宦跡無常,情懷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寫,意超而思永。言梅猶是舊風情,而人則離合無常。去年與梅共安冷淡,今年梅正開,而人欲遠別,梅以含愁悴之意而飛墜;梅子將圓,而人在空江中,時夢想梅影而已。”(黃蘇《蓼園詞選》)此論可謂知清真之詞心。
全詞結構嚴密,構思新穎,想象豐富,筆墨靈動。上片寫梅花盛開,下片寫梅花凋零,無論是寫梅花形態風韻,還是寫梅花情姿愁恨,既歎花又自歎,自歎官場沉浮去留無定,歎花開花落匆匆春色難駐。詞人善於以我觀物、移情於物,以我為物,物著我情,將無知無情的寒梅寫得有知、有情,物我難分。
詞人詞思活躍,時地變化,時此時彼,時今時昔,時而未來。用今年匆匆離任乘船遠去,不能細賞,與去年之從容留連於花下的“舊風情”對比,去年更值得回憶,來年又殷切企盼。全詞時間轉換自如,界限既清晰、轉折又分明,極盡錯綜變換之能事。所以黃昇謂“此隻詠梅花,而紆徐反覆,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餘於此詞亦雲。”(《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清·陳廷焯謂“此詞非專詠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雲韶集》),可謂“知言”。全詞的確圓美流轉,渾化無跡。
〔花犯〕采用“前後盤旋,左顧右盼,姿態橫生”的手法,直抒其情。詞人句句寫梅花,句句都有詞人身影閃現其中。寫花容、花貌、花香、花恨,以粉牆、冰雪、青苔作襯托,以露痕、黃昏、池水來渲染,充分展示梅色、梅韻、梅魂,多層麵、多角度、多方位寫照,借梅花表述自己今、昔、未來的行蹤、境遇,把個人的情思感觸融入景物描寫之中。詞人不同階段,情懷不同,寫法不同,采用照應、映帶、陪襯、烘托、收放、開合種種藝術技巧,用梅花寫照自己。正如吳從先《草堂詩餘雋》李攀龍所批:“機軸圓轉,組織無痕,一片錦心繡口,端不減天孫妙手,宜占花魁矣。”
對於這首詞,曆代評論頗多,不妨引述一些,以作“新評”,滿足今天讀者難覓舊籍之需求。
“清真詞其清婉者如此,故知建章千門,非一匠所營。”(清·周濟《宋四家詞選》)
“香篝‘句,得其神。’相逢句,得其理。”(明·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四)
“依然舊風味‘句,逆入。’去年勝賞曾孤倚‘句,平出。’今年對花最匆匆‘句,放筆為直幹。’吟望久‘以下,筋搖脈動。’相將見二句,如顏魯公書,力透紙背。”(清·譚獻評《詞辨》)
“隻‘梅花’一句點題,以下卻在題前盤旋。換頭一筆鉤轉。‘相將’以下,卻是題後盤旋,收處複一筆鉤轉。往來順逆,盤控自如,圓美不難,難在獨厚。”“正在‘應’相逢‘,’夢想‘應’照眼,結構天然,渾然無跡。”“此詞體備剛柔,手段開闊。”(陳洵《海綃說詞》)
“起七字,極沉著,已將三年情事,一齊攝起。‘舊風味’,從‘去年’虛提。‘露痕’三句,複為‘照眼’作周旋。然後‘去年’逆入,‘今年’平出,‘相將’倒提,‘夢想’逆挽。圓美不難,難在渾勁。”(陳洵《抄本海綃說詞》)
“宋詞中詠梅花者,侔色揣稱,各極其工。此詞論題旨,在‘舊風味’三字,而以‘去年’、‘今年’分前、後段標明之。下闋自‘吟望久’至結句,純從空處落筆,非實賦梅花。閏庵雲:‘此數語極吞吐之妙’。”(俞陛雲《宋詞選釋》)
“此是古今絕唱,讀之可悟詞境。‘舊風味’、‘去年’、‘曾’、‘今年’、‘相將見’、‘夢想’,皆時也。‘粉牆’、‘雪中’、‘苔上’、‘空江’、‘照水’,皆地也,合時與地,遂成境界。”(喬大壯批《片玉集》)
周邦彥詞古代評價頗高,不乏溢美之詞。這首〔花犯〕以雄渾的筆力,出以和婉之辭氣,隻道事實,於弦外得音,確實“超妙絕倫”。尤其是“吟望久”三句,既寫了今年對花,又寫了去年勝賞,既寫了梅花的容色,又寫了對花的情意。似覺全詞該結束了,但詞人“情詞充溢,詞思泉湧”,由今憶昔,又跳到未來。在“山重水複”之際,拓展出“柳暗花明”又一境界。那“相將見、翠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浩渺空濛,漫無涯際,引人深思,助人遐想,讀者宜深味之。
六醜
薔薇謝後作
〔六醜〕是周邦彥獨創的新調,是宋詞發展到極盛時期的必然結果。六醜者,是因為它犯了六個宮調,即取六個宮調的聲律合成一曲,使宮商相犯以增加樂曲的變化,這些聲律的章段美妙動聽,而名之曰“六醜”。杜文瀾校勘《詞律》在本調校勘語中,引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載,周邦彥作〔六醜〕調,宋徽宗曾問“六醜”是什麼?周答,此調所犯的六個宮調均屬極優美的音調,但都難於歌唱。遠古高陽氏(即顓頊)有六子,都有才而醜,故用以作調名。雖屬無稽之談,卻也道明調名出處,聊備一說。宋·周密《浩然齋雅談》記宣和中,師師歌〔大酺〕、〔六醜〕二解。上(指宋徽宗)顧教坊使袁仞問〔六醜〕之義,莫能對。急召邦彥問之,對曰:“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雲雲。且清·鄭文焯《清真詞校後錄要》已力辨其妄,說明本詞是周邦彥“在提舉大晟府時所製”,係周氏之自度曲。《清真集》〔六醜〕下作“中呂”調。
《詞譜》以周邦彥此調為正體,140字,前段69字,14句8仄韻;後段71字,13句9仄韻。前段起句、第八句、第十三句,後段第二句、第六句,都是上一下四句式。
《薔薇謝後作》,又作《落花》(《詞的》、《詞統》)。依《詞萃》作《薔薇謝後作》。
正單衣試酒,恨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六醜〕標題又作《落花》,無論標題作什麼,均係後人所加。是客中傷落花的“惜花”之詞,更是傷春傷別的“惜人”之作。或寫花,或寫人,或花、人合寫,或抒人、花所同,或歎人不如花,以寫花為主、寫人為賓。用別致的構思,細膩的描繪,充分發揮慢詞“鋪敘展衍”、曲折回環、反複騰挪、圓轉委婉的特點,隱晦地表露出自傷自悼的遊宦情結。
上片寫春歸花落,點明時間節令、人物身份,抒發惜春之情,喻詞人身世遭際之痛。無論是想象之中的虛景,還是望中、身臨園苑所見的實景,都是服務於傷春傷別這一基調的。
正單衣試酒,恨客裏、光陰虛擲——不可作一般感慨解,是寫自己無心思欣賞春天美景,有負大好春光,深隱傷別之情、春將歸去之意。清·譚獻評論起句“但以七言古詩長篇法求之自悟”(《複堂詞話》)。意即七古往往由節令時序著筆,益於鋪敘。這兩句即由時令觸發久客愁緒,為蹉跎歲月而興歎,傷春惜春。“正”字以去聲領起,音調勁厲。試酒: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載:“戶部點檢所十三酒庫,例於四月初開煮,九月初開清,先至提領所呈樣品嚐,然後迎引至諸所隸官府而散。”詞中即以“試酒”指代時令,“正”字、“恨”字直貫詞結。
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承上,清·周濟評曰:“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錘百煉。”春光旖旎,良辰美景,轉瞬間已是暮春,初夏將臨。欲留春隻能暫駐,一轉;暫留不駐,似鳥展翅疾飛去,二轉;不僅飛去極疾,且又蹤影全無,三轉。如是一句一轉,一波三折,如鵬羽自逝。“過翼”二字出自唐·杜甫“春墟過翼稀”(《夜》),周氏由杜詩的直陳其事,而比喻春去,恰切新穎。宋·黃庭堅〔清平樂〕“春歸何處”,全詞以“春歸何處”反複追問,極富情趣。而美成隻用一個比喻,卻意味深長,耐人咀華。春一去無跡,花自然也就凋零了。暗中照應題目。如此一句一轉、一波三折,在情感意緒上一層進一層,一層緊一層地反映出詞人對春無比痛惜、無比留連,在情感上的確“千回百折”。而“千錘百煉”,則是要錘煉詞語,“字少而意多”,同樣要表達豐富的詩意。詞人能用此十三個字所表述的那極其宛曲複雜的天真想法,雖不可得,如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南唐·李煜〔虞美人〕),轉瞬而逝,卻留給讀者永遠難忘的驚心動魄的場麵和回味無窮的意味。
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透出花落的消息與形象。詞人先問後答,借楚宮的美女傾城傾國之色比擬薔薇花。告訴讀者昨夜發生的出人意料的消息。很顯然是從唐·孟浩然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春曉》)變化而來,不同之處隻是采取擬人化的手法而已。問得則多情,答得也幹脆。既有別於唐·韓偓“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懶起》)的慵懶卷簾看,又不同於唐·溫飛卿“夜聞猛雨拚花盡”(《春日偶作》)的猛烈程度。一夜風狂雨暴,哪有不打盡葬送薔薇花之理!“葬”字入神,有唐·李商隱“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夢澤》)的奪人氣勢。詞人用“楚宮”借喻薔薇花。“為問”一筆驚醒,又輕輕頓住,這三句如清·譚獻所說“搏兔用全力”(《詞辨》卷一)。後兩句正麵寫落花,與唐·沈亞之“王炎夢遊吳,同葬西施”(《異夢錄》)、韓偓“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哭花》),都是說風雨摧殘,落花無家,雖有傾國之美,也得不到風雨的憐惜。此三句一開一合、一起一伏,很好地表達出詞人內心的苦悶與抑鬱。調中本說吳宮,隻因韻律要求而借用“楚宮”。
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詞人承“楚宮傾國”繼續展開想象的翅膀,由上文略寫,進而細寫,追尋落紅的蹤跡。由“楚宮”的美人,又把落花比作唐宮的楊妃,把唐·白樂天《長恨歌》中“花鈿委地無人收……”馬嵬驛的場麵重現出來,那“花謝花飛飛滿天,紅銷香斷有誰憐”的情景浮現眼前。從“夜來風雨”至此五句詞分幾個層次寫謝後的薔薇花:“亂點桃蹊,輕翻柳陌”表現夜來風雨中,落花的披離,飄零之狀;“釵鈿墮地遺香澤”,寫美人頭飾墮地如隕落的花瓣尚留香澤之味;“葬楚宮傾國”形容墮地之花猶似早被埋葬的古代佳麗。“亂點”、“輕翻”真神來之筆。詞人融彙化用“晚風飄處似遺鈿”(徐夤《薔薇》)、“桃溪柳陌好經過”(唐·劉禹錫《踏歌詞》)諸詩句幻化無垠,不露痕跡。花謝飄零的慘狀,襯托以“桃蹊”、“柳陌”,更顯得情致無盡。詞人采用擬人、比喻和典故諸種修飾手法,描寫薔薇落紅,渲染氛圍。
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多情為誰追惜”一問,又作一頓挫,感歎無人追惜,側筆烘托謝後落紅的可憐,隻有蜂蝶叩窗尋香覓花。“媒”、“使”二字活現薔薇盛開之際,蜂蝶花間穿梭,而今花已凋零,它們隻有亂碰亂叩,此是何等的令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上片末二句又一轉折,以蜂蝶擬人,韻味盎然,但使人更感零落。“隔”字,古本、今本及多種鑒賞之作作“槅”,誤!因古無“槅”字,借“隔”、“格”為“窗隔”、“窗格”。“窗隔”即“窗格”,猶今之“窗槅”。《夢溪筆談》:“玉堂東承旨閣子窗格上有火燃處。”和詞均作“疏隔”,亦指“窗格”。
下片寫走進東園憑吊落花。是薔薇謝後的正麵描寫。著意刻畫人惜花、花戀人的逼真情景。古詩詞中寫落花的多以寫落時的情景為主,譬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唐·杜甫《曲江》)、“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麵妝”(宋·宋祁《落花》)、“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唐·溫庭筠〔更漏子〕)……而周邦彥這首詞著重在寫落花之後。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先寫一句夏初的景色,園中花已凋零。東園岑寂、暗碧,既有花開凋零之寂,又含無人追惜之寂。生動地寫出了春夏之交草木茂盛的幽暗景象,又烘托出詞人羈旅沉浮孤獨無依的暗淡心情。“岑寂”、“蒙籠”正是左思所說“蹴蹈蒙籠,涉寥廓”(《蜀都賦》)的景象。
靜繞珍叢底,成歎息——轉入寫自己因為花殘而歎息。“靜”字表露出別無他人,隻有自己一個人繞著無花的薔薇在歎息。“歎息”表現出人的無可奈何。“成歎息”在章法上總括全詞,且承上啟下,又是筆法頓挫轉折處,使詞的感情達到高潮。
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采取擬人手法,先寫花戀人,後敘人惜花,又一波三折。花刺勾住詞人衣服,似惹他(行客);“牽衣”是要同他談話,正如唐代詩人儲光羲《薔薇歌》中的“低邊綠刺已牽衣”。詞人加以發展,似人含情脈脈;“待話”的內容是話別,且別情依依難舍。人既惜花,花亦戀人,成詞中警策。人的傷春和傷別水乳交融,人的惜花移情於薔薇。薔薇人格化,無情之物似有情,動人心弦,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