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戲(3 / 3)

祖宗的墳有一片挺具規模的鬆林,鞭炮就開盤延續不斷地分別掛在墳地間的鬆樹樹權上。祖父們從煙荷包裏掏出火鐮、紙媒,“當當”兩聲清脆而準確地敲打。炫目的亮光一閃,粗糙的紙媒上冒出了一縷藍瑩瑩的青煙。祖父們將紙媒點燒炮撚,隻聽“嗞拉”一聲,乒乒啪啪的連響便在冬日廣闊的天宇間一串串接連不斷地迸發了。大人們驚叫著捂起耳朵,一個個閃著身子打著趔趄朝後跑,隻有那些被新鮮和稀奇弄得膽大無比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在紛飛的炮火中穿梭往來,擠做一團地搶那些落地未炸的啞炮。

最後一響終於在大人們久久的等待中結束了。雪地上落滿了紅紅綠綠的紙屑兒,一如急雨普降,飄零了滿園芳菲般的繽紛。依然有餘煙在落紅般的碎紙間盤旋繚繞,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火藥味。父輩們紛紛從篾籃中取出冥鈔和麥草,跪在祖墳前一一點燃。隨著一縷縷一團團濃煙滾滾升空,嫋嫋入雲,地府裏的先人們肯定是欣喜若狂地在接收著後代們的錢鈔和銀條了。孩子的我那時便想,祖宗們該怎樣去分這些錢財呢?他們也會像陽世上的人為分不均勻而爭鬥得鼻青臉腫嗎?

冥鈔點燃之後,便是跪拜叩首,群體祈禱。這時光,所有的長袍短襖,大人孩童,不分長晚輩,不分老少,全都整齊列隊,正了衣襟,莊重而嚴肅地麵向祖墳齊齊跪下。最長的祖父口中念念有詞,大聲喊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偷懶的人彎腰屈膝點頭示意而已。老實本份的人則不然,大多將身子放直了,五體投地盡孝道。叩拜完畢。最長的祖父便要說幾句,主要的內容和宗旨不外乎是說,咱們近門血親,凡事齊心合力,五服之內仍舊是一隻手丫巴掰不開的,大事小事要包涵著點。祖父們的話說得既威嚴又動情。在冬日蒼涼的天空下,後輩們認真地傾聽著老人們的訓斥和教誨,雖然說不出血濃於水的語言,但覺得出有一股斬不斷的親情在脈管裏流淌。經曆了世事滄桑的父輩們已明白了對付大自然帶來的苦難,要想挺得住,就得齊心合力。咱們的家族就是在齊心合力征服自然中,才得以延續壯大的。祖父們的話在天地間轟轟作響。祖父們指名道姓地念出我們的數代祖宗在世時的業績和創舉,述說了先人的輝煌與榮辱。完了之後,祖父們便毫不客氣地一一羅列一年裏的某些觸犯家規的小人行徑。怒衝衝地責罵他們忘記祖先遺訓,雞腸小肚隻打個人小算盤,行止給先人抹黑。祖父們沉痛地說,小人滋生是家門的不幸,當謹慎改之。若不思悔改,宗族將全力誅之。祖父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墳場上一片肅穆,連眾多麻雀一般嘰嘰喳喳的孩子也不敢造次。墓地上鴉雀無聲,隻有寒冷的朔風將偌大的一處黑鬆林吹得瑟瑟發抖,如怪獸一般嗚嗚作響。祖父們的訓斥終於在極其冷峻威嚴的氣氛中結束了。於是,宗族裏的一個稍有頭麵又愛張羅的人便出麵宣布下一個程序。該是一年一度的驅邪懺悔洗心革麵的時刻了。那些在一年裏吵嘴打架鬥毆鬧事,有過不良記載的族人,便會有些不十分情願地緩緩站起,走到墳場的一邊,挨次地敘述著自己的過失雜念。他們的臉憋得通紅,話也說得斷斷續續極不連貫極雜亂無章。但眾目睽睽之下,人心如鏡如秤,又不能不說。懺悔之後,便切齒地起誓:往後的日子裏重新做人,決不再犯。宗族裏有個叫豹子的,平時好鬥,總是尋茬兒惹是生非不肯安份,每年這個時候,就免不了在祖輩們的監視之下檢討一番。當然,狗改不了吃屎,檢討之後仍舊重蹈覆轍,不思悔改。但大多數的後輩們是能夠節製自己的。這一天說過了自己的不光彩行為之後,從此很少再犯。因此,這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多是聚合家族力量,重敘血緣宗親,懺悔過失,寬容別人。這一天,同宗同族的人深深地觸摸著了血緣的纖繩,體驗了親情的安慰。有意見的疏淡了隔閡,有過節兒的和解了矛盾。過去的一年如一頁薄紙,輕輕地翻了過去,全族的人重新打理著心靈的窗戶,朝著新的開端邁步。宗族裏有一個叫貓子的人,手腳不穩小偷小摸,愛翻個瞎話扯個舌頭,曾幾次和鄰人打破了頭皮。這一天,最長的祖父便讓貓子先跪祖宗,再跪鄰人,跪完了再起誓永不再犯老毛病,要不然明年就不讓貓子參加祭祖。貓子全都照吩咐做了。鄰人果真就二話沒說原諒了他。兩家和好如初。貓子也從此沒有再犯。因為不讓祭祖就仿佛是將自己從宗族裏開除了出去。作為一個大男人,麵子放到哪裏去?還有比沒有祖宗更讓人難堪的侮辱嗎?

那時候,鄉民們是很看重自己的祖宗先人的。人的祖輩父輩們就曾經從自己並不寬裕的口袋裏掏出舍不得花的血汗錢,派年輕力壯的後生們東進西去南下北上,去找我們先人的先人。查根求源,尋訪我們這個奇怪稀少的姓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可惜,那年月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先輩們又無文化,僅跑了幾百裏,便認為跑遍了天下。他們忍饑挨餓,風餐露宿,走過了平原沙丘,走過了崇山峻嶺;走得雙雙腳板血流如注,走得整個人兒黑皮寡瘦,活脫一個剔去了肉的骷髏。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服飾,不同的生活習慣,不同的地理環境,使我的先輩們堅定不移地以為到了外國,到了天邊。先輩們停住了長途跋涉的雙腳,按住了饑腸轆轆的肚腹,沉思了半晌,得出了如下的結論:我們祖先萬不可能是從外國而來!於是,他們隻好咬著牙撐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垂頭喪氣地踏上遙遙歸途。

總也沒問出個水落石出,因此,終究沒有弄明白祖先的祖先,那個麵目模糊不清的老人,到底是從哪裏流落此地。探訪、查詢,一次次的努力幾乎都以失敗而告終。這件未了的心事,常常成為宗族裏最年長的祖輩們生命最後時刻口眼難閉的遺憾。

其實,對於姓氏的起源,《辭源》和《辭海》裏早有記載。可惜,世代生於偏鄉僻壤的祖輩們識字不多,且也從無人見過《辭源》、《辭海》這類巨磚般沉厚的大書。所以祖父、祖父的祖父,謝世的最後一口氣常常慨歎:“唉!糊裏糊塗過了幾輩人!”他們那時哪裏知道,隻有文化和科學才能解開祖先之謎呢?總以為是自己雙腳的力量有限,而因為力量的不達,才沒有找到那個解謎的地方。

祭祖,常常使散漫的家族重振精神和睦如初。祭祖,使孩子得以了解自己繁衍的血脈。隻要是曾經參加過祭祖的孩子,便與那片延續生命的土地,那縷四通八達的血脈結下了終生難解之緣了。

鄉村的祭祖活動總是隆重盛大,封建的形式中同時也折射出人性的敦厚、親情的純美、血緣的力量。這一天,各家的男人全部出動。為了一個目標,走在一條路上,平時不搭腔的搭腔了,平時不說話的說話了,平時有仇的泯滅了仇隙,平時來往的則親上加親了。祭祖結束,眾人從雪地上站起,揉揉長跪已久略顯麻木的膝蓋,互相友好地拍打著衣褲上沾著的雪粉兒。然後,分別取出篾籃底下特地留好的冥鈔,將其一張一張地懸掛在大小鬆樹的斜枝上。太陽從移動的雲層裏露出了烙餅似的白臉,那些黃黃的冥鈔,便在陽光下錯落有致地張揚著。到此,祭祖的內容差不多全完了。若是晴好天氣,便有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自動扛來鍬鍁等工具,在長輩們的指點下整整墳地。若是雨雪天,便提籃攜幼,各自歸家。

我曾經好奇地問過奶奶,為什麼要將紙錢小旗一樣地掛在鬆枝上?奶奶笑著說,是給那些誤出陰曹地府的夜遊祖先引路零花的!我又問奶奶,什麼時候去地府?我也為你掛零花錢!奶奶翻著眼,在我頭上拍了一下罵道:“傻妞!”

我最後一次參加宗族裏的祭祖,是在文革前的一年。那也是全族最後一次集體行動了。後來的歲月裏,這項活動被作為四舊徹底清掃。再後來,宗族裏整日戰火綿延,內訌不斷。人人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鬥雞似的紅了眼。隻要得手均往死裏整。血緣宗親全被變了態的格鬥弄得蹤影皆無。人人自危,家家設防,勾心鬥角,雞犬無寧。祖宗的大老墳已是數年再無煙火。一次平墳造田的運動中,祖宗那座挺具規模的大老墳,在拖拉機隆隆的轟鳴聲中片刻夷為平地。那片古木蒼蒼,蓊蓊鬱鬱的黑鬆林,也被家族裏雞零狗碎地分砍而光。

再也聽不到鬆濤陣陣響耳畔,再也看不見青煙嫋嫋入雲裏。至於祖父們關於做人的諄諄教誨,恐怕也早已連同祖父的遺骨一道,在鄉村土地的深處而鏽跡斑斑了吧!

§§學校生活紀事

無論歲月的風雨給生命的年輪塗抹上怎樣的重彩,少年的記憶依然如烙印深刻心底,久久不會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