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會(3 / 3)

孩子們有水喝就滿足了,主要是來飽眼福的。趕會的這一天的見聞,足夠他們津津有味地說上半年,沒有哪個孩子吵鬧著要買什麼,或者嚷叫著要吃什麼,當然也有富裕些的孩子,三五分錢買幾粒糖豆糖仁糖塊什麼的,買了不會自己吃,裝在口袋裏拿回家給奶奶嚐,或者分給同村的夥伴一塊兒分享。有的花上一毛二毛去套小碗子,憑巧勁瞎蒙黑碰,沒準兒會套住一塊香肥皂,一包香煙,或是一個米卷兒什麼,那時的高興可真無法形容啊!仿佛一年裏終於交上一次頭等的齊天洪運。可大多的時候總是背黴晦氣,一、二毛錢白花了,竟什麼也沒有套到,心痛得不住唏噓著嘴巴,自勸自慰地連說:“就算玩了一把!就算吃一碗雜燴麵了!”其實古會上有雜粉麵並不貴,一毛五一碗,綠豆圓子加牛羊雜碎,上麵漂一層紅乎乎的辣椒麵和大如珍珠的蔥油花。老板的勺子盛得很實在,總是壘成鼓圓鼓圓的一碗。殷實人家的男女,大多不帶幹糧趕會,而是咬著牙幾下決心,不過了似的蹲到地攤前,放開肚腸般地吃他一個瀟灑。先喝稀的,喝完了還可以再盛。等到吃稠的時刻,那飽嗝兒也就一串串地憋悶不住,接二連三地滾出了喉頭。到最後直吃得額頭汗粒如豆,才兩手按地緩緩而起,摸索著解開衣扣,扇著風而去尋找新的樂趣。

大多數的孩子都沒有機會在會上吃滾飽,東一頭西一頭,跑來跑去兩隻眼不夠用,待到渾身精疲力竭的時候,太陽也就快要下山了。晚上還要唱夜戲。年景好的時候,甚至還會放焰火,鄉民不叫焰火,而叫放花。可是遠路的孩子大多不敢留在集上過夜,趕夜會又叫“連燈拐”,沒有大人跟著,家長一般不同意孩子“連燈拐”,孩子們當然不敢違命。其實,玩了一天,也早已差不多盡興了。

鄉村的土路上,這一天都沒有清靜過,來的去的,總有人在路上走。喧鬧的白天在安寧的黃昏裏隱退,柔和而朦朧的色彩在青麥上空籠罩,四下裏飄蕩著芬芳而靜潔的空氣。集市的嘈雜喧嚷遠遠地消失在身後;趕會的人終於陸陸續續地散了,散失在鄉村寂寞迷茫的田壟裏,散失在春日下垂霧氣合閉的暮色中。暮色中,人們敘說著糧價米價,豬馬牛羊雞鴨鵝的行情;說著張家媳婦、李家婆娘的穿戴,感歎著親家的變化,遠村的新富;品評著花旦的俊美、老旦的端莊、黑頭的威嚴、白臉的奸詐、紅臉的忠孝、小生的油滑;還有那乖巧的猴、矯健的馬、滑稽的小醜、上刀山的可怕。孩子們比試著新學來的功夫,模仿著雜技的流星跟頭、拿大頂、丟平叉。有人說自己一集喝了五大瓢涼水,立即就有人接過來笑罵:不怕把你那雞蛋清摻屁繃成的肚皮撐炸!

忙忙碌碌的一天,鬧鬧哄哄的一天,幾乎是在心底孕育了小半年,軟軟粘粘濃濃鬱鬱的期盼,就這麼春宵輕夢一般地流走了。當樹木、房屋、煙囪、牛羊、小院,如一張張剪影靜靜地在人們眼前幕布一般地鋪張時,一切又歸於了正常。隻有那肚腹間的腸胃,不間斷地發出陣陣鳴響,仿佛一再提醒,一天裏這個地方總被遺忘。

誰也說不清楚古會這一天大人孩子腳忙手亂緊緊張張到底有什麼收獲,隻知道所有的人都很滿足。這份滿足可以延續很久時日,甚至直到第二年新會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