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離開村子的,大多總是有些年紀的男人。他們並不急去看什麼熱鬧,隻是去看看市場,選一些季節裏急需的東西,譬如農具、種子,譬如木料、桌凳,甚至豬娃羊羔,雞雛鴨婆。倘若什麼都不選,那也無妨,去看看行情也很樂意。或者去會會四鄰八村的老鄉親,平時總是忙著莊稼,要聚一下很不容易呢!他們走的不急,悠悠晃晃,也不想聚眾搭夥。獨自一人,雙手背後,四平八穩地邁著閑散方步,每步都走出了飽經風霜遇事不慌的那種鄉下人的沉穩風韻。絕不同於那些撤歡兒奔路如小馬駒出籠一般的孩子。
那些小馬駒一般的孩子啊!打從黎明鳥四更天裏的一聲啼喚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上還可以看見隱約星光的時候,就全如炸了窩的蜂兒,一呼百應,一串兒一串兒地在潮濕的晨風裏奔跑著呼朋喚友。尖著嗓門喊叫的,放開喉嚨唱歌的,那份張狂掩飾不住心頭的大喜。各家的敲門聲此起彼伏,把鄉村吵得晨曦裏打著哆嗦,直到東方天邊大白,紅霞隱退,太陽初升,他們才螞蟻滾蛋兒似的滾成一個挺具規模的隊伍,然後鬧著叫著唱著跳著,一窩蜂般地湧出村子。
青麥正在膏腴的土地上蓬勃著旺盛的生命,野花剛從甜蜜的深睡中搖一頭朝露款款蘇醒。五彩人群正在許多條通往黃龍古鎮的鄉間小徑上湧動。那些細細長長的鄉路,蜿蜒在齊腰深的麥田中,依傍在曲裏拐彎的小溪畔。鄉村複活了,莊稼複活了,溪水複活了,古會將整個鄉村喧鬧得鏗鏘沸騰了。
黃龍鎮其實是個不大的鄉村小集。東西走向三百餘米。青石板鋪就的雞腸小街,街兩邊擁擁擠擠地豎滿了寬寬窄窄大小不等的店麵。平日逢集,整條街也就兩百米長的熱鬧去處。若是農忙,鄉下人在田裏沒天沒日的拚命,那小街也就僅剩了五十米不到的一小團人。可逢古會這天卻不同了,街前街後,鋪天蓋地都是熱氣騰騰的人。各種買賣分外興隆。街西頭搭台唱大戲,街東頭圍場子玩雜耍,街南邊數十個唱大鼓的擺陣打擂台,街北玩猴、套小碗子的,牽駱駝算命的,耍大刀吞鋼鏰兒的,還有那數不清的牛馬行,豬羊雞鴨行,一一鋪陳擺開,一直延續到離黃龍集老遠的村莊都成了不規則的街市,“古會的集市沒柵欄,打馬一天跑不完”,就是鄉民們對這一天集市的壯闊形象描繪。各種賣糖球、糖丸、糖仁、糖米花、糖卷兒、糖稀、糖條、糖豆、糖酥、糖塊、糖稀飯、糖葫蘆、糖粉皮的,或舉或挑,或提或挎,大呼小叫穿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到處都有各種風味迥異的小吃,攤點如群星,撒落得無處下腳。更有那鬧鬧哄哄的閑散人,睜大好奇的眼睛,東瞧西望你推我擠,潮水一般地擁過去。看不盡的滿眼赤橙黃綠青藍紫,市聲嘈雜,如百雀鳴耳,熱氣升騰到處都是人流。吆喝聲,鑼鼓聲,叫賣聲,中午還不到,趕會的人個個都擠得麵紅耳赤大汗淋漓了。
往日的鄉村,沒有計劃生育之說,因此養著七八個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大凡殷實的人家,每個孩子總要發給三五毛錢趕會,而那些經濟不寬裕的人家,一分錢也拿不出來給孩子,這樣的人家不在少數,大多是主婦扛一肩糧食去古會上賣。倘若賣得出去,就發給孩子一毛兩毛,倘若賣不出去,就隻好把糧食扛回來,讓孩子留在會上盡興地玩個夠。口袋裏揣的是早晨刻意做出的菜餅子,麥麵擀的皮,包的韭菜餡。中午天熱渴了,古會上有涼水桶,喝涼水不收錢。直到很久的後來,我還清楚地記得每逢古會上那個挑涼水的漢子。他總是光著臂,搭一條半舊的花條毛巾在寬肩的一側。毛竹扁擔吱吱呀呀地唱,清冽甘甜的井水,細細地灑一路水漬。總是在集東頭一棵虯枝盤旋的大鴿花樹下泥台上,插一個寫有歪歪扭扭“供水處”字樣的木牌,木牌下放三五隻油亮紅褐色的葫蘆水瓢,趕會的人每渴了必定會到這裏尋水喝,喝完了再挑。那一天,那個光臂的漢子必定很累,因為三五隻水瓢從不閑著,那毛竹扁擔的吱吱聲也就沒有停止過。不收錢他也肯幹,而且幹得那麼盡心盡責。大人曾經告訴我說,那都是集頭安排好的。在一個地方逢會很不容易,集市貿易給當地的人們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集市的人就責無旁貸地要維護好公共秩序,保持良好的集市形象,維護集市的集體榮譽,倘若沒有良好的秩序和環境,四鄉的人誰還肯來趕會呢?那時的鄉民總是很實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