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戲(1 / 3)

每年三夏大忙一過,總是有一些清閑的時日,這期間,村裏照例要請戲班子唱戲。說是戲班子,其實就是那些跑碼頭擺地攤的草台班子,三五個人,七八個人。最多撐破天的大班子,也就十三四人而已。鄉民們是不管班子大小的,隻要裏麵有一兩個撐門麵的名角兒,就中聽受看津津樂道炫耀不已了。那時候,鄉村的人們足不出戶,對外麵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沒有誰了解中國到底有多大,沒有人知道中國的戲到底有多少種,老少有口皆碑的名戲子就是演小生的黑醜和演花旦的陳玉霞。黑醜長得並不醜,戲衣一穿,戲妝畫好,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絕美小生。大眼劍眉,紅唇皓齒,細腰寬肩,一抖手一亮相,常惹得無數鄉妹臉發熱心發跳,夢裏幾回回淚濕青衫。特別是黑醜那一口吐字清晰、抑揚頓挫韻味悠長的清唱,竟活活地把無數個婆娘的眼兒放直,魂魄兒勾去。至於那陳玉霞,唱腔倒不如黑醜的清亮委婉、字正腔圓,但是,偏偏她就生成了一副狐眉子眼,白如天光,靚似女仙,細腰盈尺,豐奶若丘,碎步婀娜活脫一個風擺楊柳,掄圓了水袖如彩練當空一舞,讓鄉村的男人無奈地連咽口水硬是把脖子伸成了鵝狀。三五個男人田邊地角沒事時就拿陳玉霞打趣,一個說,摸摸陳玉霞的腰,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另一個說,蹭蹭陳玉霞的臉,二冬不沾棉衣二年不挨飯碗;別的男人聽了就起哄:“不挨飯碗吃什麼?變成老驢吃青草嗎?”

婆娘們盡管喜歡陳玉霞,卻從不誇獎陳玉霞,甚至當著男人的麵,肆無忌憚地罵陳玉霞狐狸精,一身騷氣哄哄的。不管怎麼說,陳玉霞黑醜就是鄉村的名角,是鄉村的企盼和驕傲。方圓數十裏之內的大人孩子,誰不知道黑醜的唱、陳玉霞的浪呢!

戲子出名,班子搶手。因此,年年鄉戲興盛的這段時間,要想請陳玉霞黑醜的戲班子,那就不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了。倘若真的請不到陳玉霞黑醜的戲班子,除了遺憾之外,例也無關緊要,因為鄉間活躍著的戲班子多的是,再請其他的班子罷了。

請戲班子的大小,總是要根據年景收成的好壞而定。收成好了,就請個人多有名角的大班子;收成不好了,就請個人少的小班子。鄉村唱鄉戲,大多不給錢,隻給糧食。當主事的人做出了請大班子還是請小班子的決定之後,就由村上的一個熱心公益事情的人張羅,到每家每戶去收糧食。推著木輪車,拿著粗麻袋,一家根據人口的多少,或者三瓢二瓢。沿村轉一圈,收糧的任務就完成了。仿佛是久已定下的村民公約,誰也不會說個“不”字。隻要收糧的車子到門口,當家的就會笑眯眯地把糧食準備好,不等收糧人說話,自然是挑又幹淨又飽滿的上等好糧拿出來。那時村裏經常是先叔和佩爺幹這種差使。二人幹得很盡責,邊推車子挨門挨戶地走,邊哼哼嘰嘰地唱著某一出戲的曲子,還時不時地做出陳玉霞般的媚眼和黑醜的亮相造型,惹得村子裏的婆娘們“嘎嘎嘎”地笑著,且拿正納著麻繩的鞋底“啪啪啪”地敲打他們的屁股,直打得他們歪鼻子斜眼,誇大其詞地做出不堪忍受的疼狀來。

收完糧食集中入在公房的倉庫裏,天已到了傍晚,先叔和佩爺就把眾戲子分配好,親自領著送到一家一戶去吃派飯。如果戲班子人少分不過來,那麼沒有攤上的人家,就等到下年演戲時再輪流管飯。攤上女孩的就很巧。那些嬌小明媚的女戲子,總是吃的很少,且又中看。那麼近距離地欣賞,確實讓管飯的一家老小樂不可支。攤上年輕的男子,也讓主管飯食的婆娘私下生喜,操刀掌勺,盡把那農家飯菜翻出鮮見的新花樣,做得油乎乎香噴噴,屋裏屋外掃得溜光不見灰刺刺。新換了洗臉毛巾,新拿出嫁妝盒裏放已久的香肥皂,甚至連婆娘自己烏黑的發髻都新蘸了清水抿了又抿,仿佛剛塗上烏發油一般的光亮可鑒呢!

最晦氣的要數那些分到樂隊裏鑼鼓手吃飯的人家。這些粗壯的鄉村樂手,既不要練念唱滾打,也不怕影響訓練體型,幹的是偏台力氣活,空著肚腹可不行,因此狼吞虎咽風掃殘雲,半點也不客氣,麵條一吃就是一小盆,那樣子也和種田的鄉民一般的粗糙。因此派飯的人家就很失望。飯後見了先叔和佩爺,免不了罵幾句“燒香燒到糞坑裏去了”這類的難聽話。先叔和佩爺就作揖打拱,笑臉相許:下年、下年!下年請來了陳玉霞的班子,定將陳玉霞黑醜分派你家,準讓你過足眼癮行了吧!

第二年,果真請到了陳玉霞的戲班子。那天晚上,全村都沸騰了。還沒到吃飯,各家的孩子就搬著板凳來到村東頭的土場上,場是村裏公用的打麥場。新垛好的麥草堆成了一個個圓鼓鼓的山包,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股濃烈的幹麥草的清香。光溜溜的土場上早已聚滿了尖聲嚷叫的孩子。名角的到來肯定要招引無數的外村人。因此,各家都讓孩子先一步來占地盤。孩子們叫著鬧著大聲說笑追逐著。大大小小的板凳擁擁擠擠地挨個排開,幾條威風凜凜的肥狗就在板凳與孩子們之間竄來跳去,有膽小的女孩子常被那些威武的狗嚇得尖聲呼叫,待小主人耳鬢廝磨地將狗摟了走去,女孩子就老老實實地坐在板凳上認真地守著。

直到紅月亮升出村東茂密的楊樹林,鑼豉手們才打著長長的飽嗝,用掐得尖銳的幹麥草剔著飯食擁塞的牙齒,挺著闊綽的肚腹,慢騰騰地走進土場邊的公房,操起鑼鼓家夥,在土場中心使勁地敲打起來。鑼鼓點子挺有講究,並非信馬由韁,外行看熱鬧,內行嚼門道。聽得多了便悟出個中底細,開篇的激烈擊打,仿佛是招喚四麵八方的人們“來來來來快來,快快來!”激烈之後,是片刻的舒緩,這舒緩的鑼鼓語言就是向蜂擁而至的觀眾致以問候,“你好你好你好嗎?”問候之後相邀入座,“請坐請坐請入坐!”“匡匡匡匡令匡一令匡!令匡令匡一令匡!匡采匡采匡采匡采采!”鑼鼓家夥一響,熾白的汽燈也就燃起來了。場的一邊,早就埋好了兩根粗大的木柱,木柱間橫扯起一掛大紅的幕布,幕布的兩端分別垂掛著兩隻帶有長飄帶的五色彩球。幕布將土場分成了台前台後。打會兒開演的時候,人們等待已久的陳玉霞和黑醜們,就是從那掛綴有彩球飄帶的幕布後麵,如行雲流水一般地輪番飄逸而出。噝噝作響的汽油燈就吊在一頭的木柱上。俗話說,高燈遠亮。汽油燈一掛,四野照黑了,整個土場卻亮如白晝。大到如孩子們的麵目,清晰無餘,小到如嵌在土場泥隙裏的癟麥,粒粒可數。

鑼鼓的震響引來了周圍村子裏的鄉民,不大一會兒,鄉村土場上就裏三層外三層地水泄不通了。

大人們擠到孩子早已搶占好的地盤來也真不容易。等到母親刷鍋洗碗、收拾好門前屋後喘籲籲地擠進場子裏的時候,一頭勒黃絲帶身穿拖地黃布衫的老女人,早已立在台前咿咿呀呀地唱了老半天了。母親說,台上的戲叫《桃花庵》,那個咿咿呀呀唱著的老女人就是王三師。孩子們很難聽懂這樣的戲,總盼望能有幾個跟頭出來翻翻。可是,等了許久,卻總不見動靜。有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高揚著長袖倒退著碎細的步子來到台前,苦哀哀地唱著什麼肝腸寸斷的詞兒。不然,不會將我母親的眼淚賺引得一串串似珍珠斷線兒似的噗噗落在我的脖頸間,弄得脖子裏濕漉漉地癢。每到這樣的時刻,如我這般大的孩子就開始神不守舍東張西望了。我看見村裏的女孩小枝和小線在頭摟頭地擠在一塊兒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私房話兒,說到開心處,兩個人的臉都笑成一朵花。我還看見金珍一個人悶悶地低頭坐著,壓根兒就沒有看戲,不住地用手纏著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把辮子擰得像根麻花兒,還時常東張西望仿佛要找誰而沒有找到,左看看右瞧瞧坐立不安。原來她們也不喜歡台上唱的這些老戲苦戲。可是,陳玉霞和黑醜怎麼老是不出來呢?

等著等著,我們這些孩子的心就等得困乏疲倦了。隻覺得頭有些沉,眼皮也逐漸發澀發重,最後終於支撐不住地倒在母親的懷裏呼呼睡去。睡得正香,忽然覺出朦朧中有人在推我,睜開發粘的睡眼,隻聽母親連說:“快醒醒!陳玉霞出來了呢!”陳玉霞一出來,當然離黑醜也就不遠了。我立刻抖擻精神,狠勁揉了揉酸漲的眼皮,攢足了勁兒朝戲台上望。

陳玉霞果真出來了!她的瓜子臉塗抹得紅紅白白很精細,櫻桃小口鮮紅欲滴。脖頸間插著數麵威風絢麗的小旗。身上的戲衣五彩繽紛,頭頂閃閃爍爍的鳳冠,其間分豎兩根彎弓狀的羽毛,那俊美那帥氣,一下子征服了全場的鄉民。喝彩聲叫好聲,拍巴掌聲跺地聲口哨聲,連同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把一個平靜的鄉場嘈雜成一片喧鬧的世界。我這般大的孩子們,從來聽不清一句唱詞,但母親告訴我說,這就是陳玉霞的拿手好戲《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楊家將保國安邦的故事,我已經聽母親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每年的鄉戲,總給母親留下了許多的話題。我就是這樣從母親的口中知道了《趙氏孤兒》、《竇娥冤》、《西廂記》,知道了《漢宮秋》、《王莽趕劉秀》、《薛剛反唐》、《羅成招親》、《潘金蓮賣大餅》。看鄉戲更多的是看熱鬧,聽母親說戲,那才真正使我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