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道(1570—1627),字小修,晚年自號鳧隱居士,湖北公安人,公安派成員之一,袁宏道之弟。萬曆四十四年(1616)進士,官至南京吏部主事。袁中道論詩以抒發自我性靈為核心,主張自然流暢的風格。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稱道其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其創作成就比不上中郎,其佳作有清新自然之風,而亦時有淺白平易之失。有《珂雪齋集》。
聽泉
本詩選自《珂雪齋集》卷三,是袁中道五言詩的代表作。
一
一月在寒鬆,兩山如晝朗。欣然起成行,樹影寫石上。獨立巉岩間,側耳聽泉響。遠聽語猶微,近聽濤漸長。忽然發大聲,天地皆蕭爽([1]蕭爽:瀟灑爽朗。)。清韻入肺肝,濯我十年想。
二
山白鳥忽鳴([2]山白:因月光相照而山中如同白晝。鳥忽鳴:即被山中之明朗所驚而鳴叫。),石冷霜欲結。流泉得月光,化為一溪雪。月色入水滑,水紋帶月潔。疾流與石爭,山川為震裂。安得一生聽,長使耳根悅。
此二詩寫山中月光之潔白清冷,以寄托自我清高自然之趣。詩題雖為《聽泉》,但其妙處卻在於能夠將對泉水的視覺與聽覺緊密結合起來描寫,從而收到了可感可觸的真切效果。第一首以聽覺為主而以視覺為輔,前四句以鬆寫月,為聽泉創造了一個空曠清靜的環境。然後寫由遠而近地聽覺效果,意在突出泉水清爽天地、洗濯肺肝的陶冶功能。第二首以視覺為主而以聽覺為輔。前六句寫視覺:第一句化用王維《鳥鳴澗》“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的詩意,意在顯月光之皎潔;第二句以觸覺寫視覺,白色的月光灑落在石上泛起清冷之光,猶如凝結成的霜花;第三、四句由石上而移至水中,說月光照耀在水中就像銀光閃爍的白雪,不僅進一步加強了白的視覺,而且照應了前一句的“霜”的意象;第五、六句則以“水紋”之“滑”再寫“潔”之視覺,而且又有動感而向聽覺過渡。然後順勢推出七、八句的水石相激、山川震裂的聽覺效果。如此則一視一聽,一靜一動,既相互補充又相互烘托,由白而明,由明而靜,由靜而聽,從而顯示了作者“聽泉”的效果。最後兩句則是收束全篇,既寫其心情之愉悅,又寫泉水之動聽。
張相墳
本詩選自《珂雪齋集》卷七。張相指張居正。朱元璋廢除了中國古代傳統的宰相製,因而明代在洪武以後並無宰相之稱。張居正曾為內閣首輔大學士,按明代人的習慣,首輔大學士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故稱其為張相。張相墳即張居正之墓。
牛眠童起嘻,共捽([1]捽(zuó):揪。)石人耳。豎子([2]豎子:本為對人的鄙稱,猶言“小子”。此處是對童子的嗬斥。)莫狂喧,江陵公在此([3]江陵公:指張居正。張居正,明代湖廣江陵(今屬湖北)人,字叔大,號太嶽。嘉靖間進士,萬曆前期為首輔大學士,執政十年,大力推行改革,整飭吏治,綜核名實,推行許多新法,使國庫漸充,內外安寧。然亦致使物議飛騰,多以為刻厲操切。萬曆十年(1582)病卒,死後被朝廷抄家籍沒。張居正生前曾進太師、太傅,位至三公,又因其為江陵人,故稱江陵公。)。
袁中道的五絕一向被人認為是其成就最高的詩體,本詩即為一例。詩作在形式上似乎直白通俗,有類於民謠,其實卻飽含著深沉的曆史滄桑感。這種曆史滄桑感是由張居正生前與死後的巨大反差所烘托出來的,詩的前兩句寫其死後,牧牛兒童在牛眠後一起揪抓墳前石人耳朵以為遊戲,可謂一語道盡了這位生前地位顯赫的權臣死後的落寞與淒涼。詩的後兩句寫其生前,盡管我們不能指實這位敘述人便是作者袁中道,但從對“豎子”嗬斥的語氣裏,能夠明白他上代人的身份,“豎子莫狂喧,江陵公在此”,既寫出了江陵公的餘威猶在,更寫出了那一代人的心有餘悸。但隨著曆史遷轉,歲月流逝,新一代已對江陵公的威嚴恍如隔世了。沒有永葆的權勢,沒有永恒的威名,哪怕是雕成石人也不能。孩童對石人的戲弄就是對權威的無知與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