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袁宏道的學識,尤其是以其居士身份的禪學修養,他未必不知道飛來峰的典故,可是他在本詩中卻完全置此於不顧,而是另辟蹊徑,劈頭便問,這飛來峰未飛前是在何處。其實這裏邊隱含的有為何要飛來的意思。然後更忽發奇想地進一步追問,人世間如此俗氣汙濁,飛來峰你為何不飛走呢?在這些疑問裏,好像不著邊際,可依然有袁宏道本人的主觀情感在,因為作者剛剛從疲憊俗氣的吳縣縣令的位置逃出來,猶如從火坑出來而進入清涼佛國,所以當他看到這美麗的飛來峰時,不免產生為何飛到這俗氣的人間而不飛去的念頭。等自己的感慨發完了,才回過頭來補上一句,這飛來峰既高古又鮮妍,就是楊雄那般的大辭賦家恐怕也描畫不來。從藝術上看,這是典型的袁中郎式的詩歌,論詩體而非古體非近體,論句式而詩歌非散文,論格調而非唐體非宋體。尤其是從審美意象上講,高古與鮮妍是很難協調一致的,可袁宏道並不管這些,他隻就所見而寫,隻憑感覺來寫,而這正是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創作主張的最好體現。
顯靈宮集諸公以城市山林為韻
本詩選自《袁宏道集箋校》卷十六,作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袁宏道在北京任順天府教授時。當時朝政日非,邊事日多,袁宏道等公安派成員深感苦悶,遂在京師結葡萄社以論詩談禪。此次在顯靈宮集會便是其中的一次。原詩共二首,此為第二首。
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聽新朝事([1]新朝事:新近的朝中之事。)。邸報束([2]邸報:中國古代報紙的通稱。唐代地方長官在京師設邸,邸中傳抄詔令、奏折等,以報於諸藩。後世亦泛指朝廷官報。束:聚集。)作一筐灰,朝衣典與栽花市。新詩日日千餘言,詩中無一憂民字。旁人道我真聵聵([3]聵聵(kuì):昏聵糊塗。),口不能答指山翠。自從老杜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言既無用默不可,阮家([4]阮家:指晉人阮籍。《晉書·阮籍傳》載:“籍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那得不沉醉?眼底濃濃一杯春([5]一杯春:一杯酒。古人常以春名酒,故稱。),慟於洛陽年少([6]洛陽年少:指漢代賈誼。賈誼為洛陽人,二十餘歲即為大中大夫,曾上《治安疏》言時政:“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淚!
全詩充滿了作者對時局的憂慮與無奈,作者的飲酒賞花而無所作為,日吟千言而不涉民憂,並不是他缺乏為官之責與憂民之心,而是當時舉朝上下皆有苟安因循之心,而乏振作奮發之舉。不少人形似慷慨激昂,指他人以不公,而實則因黨爭而發難,徇一己之私心,於是憂君愛國反倒成了戲。他不是不想有所作為,但又言而無用;如果沉默不語,卻又難以忍受,於是隻有學阮籍借酒澆愁而已。可是他的苦心又有誰能理解,即使向人表白真心又有何用?因此即使有人指責其裝聾作啞,也唯有手指青山而顧左右言他了。其實他內心的痛苦又何嚐少於當年太息痛哭的賈誼呢!全詩風格形似幽默灑脫,實則深沉痛苦,可以說代表了當時正直文人的普遍心態。
登華
本詩選自《袁宏道集箋校》卷五十,作於萬曆三十七年(1609)在陝西主鄉試時。此時袁宏道已處於其一生的晚期,詩歌風格也由早期的獨抒性靈的輕快幽默轉向此時的工整渾厚,袁中道曾評價該時期的作品說:“所著遊記及詩,渾厚蘊藉,極一唱三歎之致,較前諸作,又進一格矣。”此詩便是此種風格的體現。原詩共六首,此為第二首。
瀑布聲中洗麵塵,洞花沚草([1]沚草:水中小塊陸地中所生之草。沚乃水中小塊陸地。)自然春。欲攀絕壁無根地,且趁孤雲([2]孤雲:在此指客居之人亦即作者。)未老身。墮險啼厓([3]啼厓:身處懸崖而哭喊。“厓”同“崖”。)皆韻事,倚一鬆坐石想幽人。飛仙已蛻茅龍([4]茅龍:相傳仙人所騎的神物。漢劉向《列仙傳·呼子先》:“呼子先者,漢中關下卜師也,老壽百餘歲。臨去,呼酒家老嫗曰:‘急裝,當與嫗共應中陵王。’夜有仙人持二茅狗來至,呼子先。子先持一與酒家嫗,得而騎之。乃龍也,上華陰山。”)死,留得青山一壑鱗([5]一壑鱗:在此指鬆樹。)。
全詩既自然清新,又工整渾厚。首聯寫瀑布的清冽,洞花沚草的生機盎然,給人以清新自然的感受。次聯對仗工整而又流暢連貫,屬於律詩中的流水對。第三聯將“墮險啼厓”的危險視為“韻事”,而“倚鬆坐石”的寂靜使之聯想到隱居之幽人,又隱然透露出其早年詩作中的趣味韻致。最後將滿山嶙峋的鬆樹喻之為飛仙所乘茅龍之蛻變,更是想象奇特,為詩作增加了神秘多彩的詩意。這樣的詩的確較之早年所作含蓄蘊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