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邊玉貴用破報紙把那本材料包好了夾在自行車後座上開始朝家走,他知道自己是被滑頭老莫耍了,可他沒有拒絕人的本領,隻好默認了。盡管他也清楚去檢討並非輕得像去趕宴,可他不得不去。他已經在單位裏賦閑了多少年,大小事兒他都插不上手,也不願去插手。在機關,辦事員辦事員,就是要靠辦事拿工資混飯吃。當然,這辦事又是一個廣義詞,辦大事辦小事,辦體麵露臉的事也辦窩囊細小的事,大至送往迎來上竄下跳、遊山玩水吃喝笑鬧,小至端茶拿煙、打水抹桌子接電話陪頭兒閑聊插科打諢,總之,你得留心著打發每天的日子,也就是說,你總得表現出有事幹沒有閑著。機關辦事員不辦事或者沒事幹,就像結了婚的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樣,即使別人不說什麼,自己總是有些不自然,時時覺得好像短別人一截,大氣不敢出大話不敢說處處小心。現在不管是喜是憂是福是禍,邊玉貴總算有了一次擔重任的機會了,憤憤與自得交織。他茫然地推著車子在大街邊樹蔭裏走。已是中秋時節,幾片早熟的黃葉夢幻般地飄落到街地上,帶一絲兒悲愴的意味,而眾多的葉子還高高地掛在枝頭,炫耀著斑斕的色彩,像一麵麵混雜著五顏六色塗料的廣告,在秋陽下熠熠閃光。這些桐樹,他來的那一年還沒有,如今竟然都長到合抱粗,樹幹暈青威嚴,樹冠如蓋,一直覆蓋到路兩旁的商店。他來的時候,這些商店還沒有,全是以後陸續蓋起來的。腳下的這條路也由往日的土路變成了石子路,又變成了水泥路。色彩豐富的花裙子演奏著生活的變遷,可是邊玉貴仍舊是邊玉貴,每天悠悠地來,每天悠悠地去。今天不同了。今天的邊玉貴身負重托。自行車後座上的材料卷像一節無縫鋼管捅得他心頭沉沉的。他神誌恍惚地上了車子。突然第一次發現街邊商店的玻璃亮得耀眼,那些紅紅綠綠廣告滲著嘩眾取寵的意圖,像一隻隻展翅欲飛的大肚蛾。他在那些大肚蛾叢中隨意地瞅了幾眼,便發現了五處謬誤,他望著那些精心雕琢的大作,忍不住一笑,漢字被現在人弄得太慘,井井有條的部位不是被鋸了胳膊斷了腿,就是被移植挪了位。這幾年機關超編滿員,一個人的位子五六個人坐,清閑無聊,寫字就被眾人弄成了附庸風雅之舉。大凡稍有門路的人總表現出一幅對字畫之類極感興趣的模樣,要不然就會被別人瞧不起,顯得土裏土氣。即使你不會寫字,或者根本認不出那些個狂草小篆行書隸楷之類,但隻要你表現出會品的神態或能說上三兩句板橋、白石、啟功、樸初之類,便能進入行家裏手的階梯。因此,不論企業事業單位,愛字或習字的人多如牛毛,且談起來眉飛色舞,甚至於不約而同認為這種風雅就是上流社會的標誌呢!邊玉貴常年握筆,練就了一手絕妙的硬筆書法,卻決不肯進這個雅圈。當然,憑他那德性就決定他萬萬進不了這個圈,但因了諸多材料戶的關係,他對雅圈之內的笑話倒是知道不少。比如:某頭兒將一名家蘭草畫倒掛,某頭兒得一名人字卻十年沒認出其中所雲,等等,太多了。聽罷免不了開心一笑,就像笑剛才街頭廣告那樣。就在他對著玻璃一笑之際,卻看見了窗子裏一個醜鬼也對他回笑,那是個長長的瘦杆兒,蓬鬆的頭發下那張臉皮就像曬蔫了的嫩茄子,眼眶子像井,眼珠子像球,細長伶仃的脖子就像一個豎放著的錘子柄,早已過時的中山裝空空蕩蕩,叫人想起排骨,想起曬幹了的葵杆兒。天!這就是自己嗎?邊玉貴捋了捋頭發,再也沒興頭去譏笑那些大肚蛾了,一種渾身疲軟的感覺壓抑著他那極端懊喪的心。他跳上車子,一悶頭地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