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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老邊!”老莫不知什麼時候又從對麵的暗間裏閃了出來,“你怎麼不準備準備,還眯眼睛養神呢?唉!你呀你——真有個蔫勁呀!”科長老莫小聲地責怪著。

“不就是那個材料嗎?”邊玉貴懶洋洋地伸個長懶腰,就像經過長長的冬眠剛剛複蘇一般。

“不!”莫科長挺認真地朝前湊了湊,欠屁股坐在邊玉貴的桌角邊,“我們研究了大半天,這一次不同往常,主要是有省市領導參加。大家認為,你是老大學生,經多見廣有水平有資曆,講話有譜,不會出格被抓小辮兒。同時這個材料又是你寫的,你熟悉,因此舉薦你親自去讀。況且,見識省裏領導,接觸高層人物,這也是個機會啊!”科長細長的眼睛閃出神秘的笑。邊玉貴仍顯得睡意未消,反應遲鈍,反問一句:“你說些什麼?”莫科長急了:“唉!還不明白,你寫的材料下午你親自去讀!”“我?”邊玉貴歪頭看了一眼莫科長,心想:該不是聽錯了吧!接著對老莫說:“我怎麼去念,我算一不紅算二不黑,夠哪個級別?這是遵你所囑代表我們單位口氣去寫的!”“行行行!這一次領導班子一致通過,就選你!你寫的你就可以代表,既然可以代表我們寫,為什麼不可以代表我們念呢?”邊玉貴呆住了。莫科長又說:“這雖然有點風險,可的確也是個機會,我也是為了你著想哪。你得明白,好多事情都在風險中求成的!就這樣定吧!嗬,下午三點,常委會議室!”莫科長拍了拍老邊的瘦肩膀,夾著公文包走出辦公室,邊玉貴還木木地坐在那裏。

邊玉貴不傻,他完全明白了科長老莫的良苦用心,他也清楚為什麼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會驟然落在自己的頭上。他邊玉貴寫了二十多年的材料,光筆尖就寫禿了幾十隻,也從來沒有哪一次輪到他自己去讀去介紹去演說去傳達。他就像一個裁縫,做了衣服別人穿;他就是一個廚師,燒了佳肴別人嚐。穿的人心安理得,吃的人本份自然。唯有這一次,材料是檢討,是反思,沒有人再爭這份光彩,也沒有人再肯搶這份機遇了。所以被人拋棄了的機遇像個火球踢來踢去扔給了他。他真想發一通脾氣,拿一拿強勁,頭一昂眼一睜,“我不念!憑什麼叫我念?花帽子不讓我帶,尿罐子卻給我套上了!”再比如說,罵一句國粹:“媽的!哪個小子日派我?我又沒上街遊行,憑什麼我去檢討,看我眼裏好揉沙子?”邊罵邊摔摔打打拿辦公室桌上的東西出氣,或者還可以軟中帶硬,“我一個小小的辦事員,這麼多年不露麵幾回?你另選高明吧!我給你寫好已經是滿麵子了,不要弄得翻臉,大家都不愉快!”可是邊玉貴就是邊玉貴,這些話語動作他都能想出來甚至寫出來,就是表演不出來,不然他那枝夜出九千字的神筆也不會隻在“地下工廠”榮享盛譽。難怪老婆說他是塊麵團,誰愛怎麼捏就怎麼捏,白白可惜了一肚子學問;說他在領導麵前是個悶葫蘆,八滾子軋不出一個屁,力氣全出到狹地裏去了。邊玉貴不同意老婆的貶低之辭,曾經辯解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有人會表現,有人會悶幹,人都一樣哪有個性而言,我手能嘴就不能再能了。你沒看到因為手能就失去了許多機會,如果嘴再能,那豈不是連眼下的狀況也維持不住了?”老婆點頭說:“有道理是有道理,可就是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去,咱一步不停地走了幾十年,走來走去,卻像帶蒙眼子的老驢推磨,原地打轉轉,一步也沒朝前挪。想想看,這不就等於白混了嗎?”邊玉貴說:“做人總要看開些嘛,人往高處去那道理我還能不懂?可是你沒睜眼看看,高處已擠得人都變了形,我是沒本事去湊熱鬧了。”老婆說:“你就是自暴自棄,你沒本事就得拿個沒本事的樣兒,還整天歪著個頭幫人寫什麼?你像一塊跳板,擺過了多少正人君子,到頭來自個兒卻撂在了河這邊!”“別說了!別說了!我不寫,我不寫!那就叫我閑死、悶死,變成一文不值的憨大!”邊玉貴一說這話,老婆就不吱聲了,心裏直埋怨自己如此苛求男人絲毫沒有道理,隻要男人有事做,日子太平,提拔不提拔算個什麼呢?篩子上麵不一定都是金穀,篩子下麵不一定都是癟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