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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部委辦局等機構的增設,縣委大院早年的那些房子已遠遠不夠用了。盡管不少家底稍厚或行業資金寬鬆的單位已經挪出去豎高樓蓋平樓另立門戶,但留在院內的單位仍舊擁擠不堪,門牌挨著門牌,辦公桌連著辦公桌。盡管辦公室已經擱得幾乎沒有轉身之地,各單位還是想盡辦法留出一個帶腳門的暗間來。大小是個單位,總是要有些特殊的會議機密文件什麼的。黨內黨外組織個人總是有別的。這暗間便是個研究處理決定之場所,也是最能體現公開與秘密,領導與群眾之界線的去處。邊玉貴的單位也是如此,三間大平房,外開二間是辦公說亮話的地方,東頭一間則是會議室,這會議室心照不宣當然是檔次較高不易公開的了。大多數可以公開的都在外邊兩間各自的辦公桌上,打開窗戶喝著茶水自由自在地說。今兒個邊玉貴又在大辦公室西南角自己的座位上打盹了,兩眼眯成一條線,雙手托起兩腮,乍看仿佛若有所思,其實早已心沉醉鄉六根清淨了。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感覺,隻知道對麵那個小會議室一關門,裏麵又開始了“研究”,隻知道空蕩蕩的大辦公室已走光了人,這是一個忙中偷閑的好時機,好去處。太陽的柔光過穿淡色的紗窗映得眼前一片朦朧的金黃,早晨上班剛打掃過的水泥地上仍舊殘留著一股肥皂水清新氣味,微風輕輕掀動誰桌麵上的書頁,沙沙的響聲像一支時斷時續的催眠曲子。睡吧睡吧!多好的夢境,他就這樣很輕鬆地進入了夢鄉。

對麵的小角門終於開了,裏麵傳出科長老莫的聲音:“就這樣定了,這一次就讓邊玉貴親自發言!”忽忽啦啦的站立聲中,所有的胖臉瘦臉紅臉長臉都露出了寬心的微笑。有的伸懶腰,有的捶胯骨,有的捏眉心,有的打嗬欠,門大開,人陸續出。於是外麵辦公室有了象棋聲,有了口哨聲,有了花皮封麵書頁的翻動聲,有了車鈴聲。老邊仍在睡。邊玉貴的這套睡功是二十多年磨練出來的,什麼時候該注意,什麼時候該分心,他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隻要對麵的小角門一關,西南角就成了他邊玉貴的自由世界,可以趴可以靠,甚至可以把皮鞋退下光腳丫翹上辦公桌頭靠藤椅倒臥。那是何等舒服暢快啊!那感受簡直妙不可言。先不說倒臥可以通經脈增強血液循環,緩解人體的疲乏,單就那返樸歸真的自然伸展就叫人無比的輕鬆愜意了。邊玉貴飽享這份福已經多年了。從上班那天起,這個辦公室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走個穿綠的來個穿紅的,可是辦公室沒有變,西南角邊玉貴的小天地沒有變。他在那不起眼的角落裏度過了自己的大半生,辦公桌上的玻璃台板早已磨得光滑圓潤清幽陰森,他每日都看得見台板裏映出的那個人是怎樣一步步地由風度瀟灑變得皮鬆骨大,他曾經有些看膩了那張臉,可是又慢慢地習慣了,當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台板下的那張臉會慢慢地變成了一片骷髏時,他竟然已經能平靜的接受了。他甚至對台板下的影子搖頭晃腦地獨吟道:“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老梧桐啊!老梧桐!又在於你自己嗎?是啊!一想到如水流年鬢角蒼者並非自己,邊玉貴的心理上也就平衡了,心理上卸去了莫名的負擔,渾身格外的輕鬆,於是該幹什麼照樣幹什麼:該上班就上班,該下班就下班,該吹牛就吹牛,該談天就談天,一切都是今如昨,昨如前,千萬遍地重複,千百遍地相似。邊玉貴已經不怕重複了,他知道重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重複,重複就是經驗,經驗就來自重複。他甚至總結出了更深奧的推理,比如重複就是機關,機關就是重複,重複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重複,活著的怕重複是不行的,一個人說過的話,許多人接著重說;一個人做過的事,許多人比葫蘆畫瓢地照樣重做。今天幹這工作,明天明年還照樣幹這工作。今天吃飯,明天,後天,天天都要吃飯。春夏秋冬四季變換日升月落地球運轉,我的天!原來世界皆由重複組成。

邊玉貴的大徹大悟並非生來就有,他曾經不習慣這種重複,那是他最難熬的日子。六十年代初,邊玉貴從省城大學中文係畢業,背一個包袱來到淮西縣上班。報到第一天,接過了一大串鑰匙,一把笤帚四個暖水瓶。每天開櫃關櫃拿材料掃地打水,挺新鮮。幹了一個月,他還挺得住,再幹一段時間,他便有些耐不住了。好在那時年輕沒負擔,有空就鑽電影院,玩牌下棋解悶兒。辦公室裏人就看不慣,就去頭兒那裏打小報告,說邊玉貴吊兒郎當不像話。頭兒便找他談話說:“小邊,你還年輕,不急的,進機關就這樣,十年的媳婦熬成婆,不從頭來幹個十年八年的沒位子提上去!”小邊點點頭,日子便又平靜了。邊玉貴對麵桌子坐著科裏的小秘書,名叫李小黑,人皆稱小黑子,算來兩人年歲差不多,隻是小黑子先進科裏幾年,論資格當然比邊玉貴老一些。小黑子是科裏的秘書,因為年齡較輕,大家皆稱其小秘書。小秘書沒進過正規學校,讀書不多,卻極愛自學,桌上放本字典,沒會開的時候便翻來翻去記生字。有時寫材料,寫著寫著大熟字也想不起來,便順手去翻字典。大凡秘書之類,首要的工作便是寫材料,寫材料的基本功就是組漢字,漢字弄不明白,那材料則沒法寫,因此那本字典差不多被李小黑磨得麵目全非了。邊玉貴除了打掃衛生,管理檔案,沒別的事,大部分時間沒法打發,又不敢隨便走開,就隻好坐在桌子上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麼的,至於那《朝陽花》、《苦菜花》、《迎春花》,邊玉貴幾乎能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向你娓娓道來。邊玉貴喜歡看的書都看完了,就擴大閱讀範圍,隻要是書,就翻來覆去地看,不管是天文地理,風土人情,科技文衛,甚至皇曆書、百家姓。後來這些書又看完了,就無聊地去翻那些檔案裏的舊材料,看得久了,竟看出一些門道。邊玉貴看書不僅善動腦,而且愛動手,隨身備個小本子,覺得有趣有用就隨手記下來,記來記去竟積了一撂小本本,也積了一肚子豐富的經論。無事閑聊,信手拈來,便多了許多話題,常惹得小秘書捧腹大笑,邊玉貴自然也樂在其中。兩人的關係因此也融洽了許多。時常碰見小秘書翻字典翻得心急,邊玉貴便用手指蘸著茶杯裏剩下的茶葉水,在桌麵上寫出小秘書想要寫的字,連寫幾次,小秘書就忍不住驚歎:“小邊,看不出你還真是墨水瓶的肚子——學問大著呢!”後來,小秘書索性就不再翻那捉謎藏一般的字典,邊玉貴就是字典。邊玉貴又何止是字典?邊玉貴竟然還精通寫材料的奧妙。小秘書發現這個秘密是因為給頭兒寫講話材料,材料是麵對教育戰線的。小秘書說隔行如隔山,不了解情況真為難。邊玉貴就插了一句:“有什麼難,不過如此而已!”小秘書問:“怎的如此而已?”邊玉貴又蘸著茶葉水在桌麵上寫了三句話。三句話三個提綱,小秘書照提綱添了內容,邊玉貴又給畫圈勾句改了幾處。那材料交上去,頭兒十分滿意,誇李小黑是大大進步了,李小黑美得請邊玉貴吃了兩把五香老蠶豆,算是請客表示謝意,邊玉貴很過意不去,說:“小意思,小意思,不必太客氣!”此後,每接到寫材料的任務,小秘書就朝邊玉貴的寢室鑽,邊玉貴也不推辭,坐在木凳上道短論長一番,然後動筆刪砍增補。小秘書呢,就蹶著屁股炒黃豆,弄來木炭炸爆米花,嘭嘭咚咚的響聲中,爆米花飛了一地,小秘書的臉上黑一團白一團沾滿了炭灰。爆米花炸好了,邊玉貴的材料也完成了。小秘書就喊:“來吃,小邊,趁熱!”邊玉貴就說:“好來!保你這份送上去得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