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人都說紅袖媽命裏克人。嫁到東村一年,男人就在部隊得緊症病逝了,生了個女兒叫紅袖。丈夫死了以後,紅袖媽死活不願再嫁,帶著女兒住到娘家。老蔫眼睜睜看著紅袖長大,心頭的疼熱勝過自己的那幾個崽娃。紅袖越長越水靈好看,兩條大辮子在光滑渾圓的背上悠來悠去,直撩得人心似火。紅袖能說會唱,嗓門挺磁,就是讀書太像她媽,一點不開竅,初中沒畢業就下來了。老蔫心疼不過,就讓紅袖進了村廣播站,工資多少不說,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在鄉村還是蠻愜意的,對於村長老蔫來說,日滿天的權限也就這些了。
老蔫在廣播站裏喊過了人,就打著手電筒去了村保管室。那些廢舊鋼材難日弄,老沉的,人手少了日派不動。戶裏用上了電燈,村路上依然沒有照明。黑乎乎的暗路上,一碗飯的功夫才陸陸續續有了罵罵咧咧的人影。老蔫就大聲嗬氣地朝那些人影喊。有手扶機子撲撲地響著開過來,有小板車咣哩咣當地推過來。這年頭公差沒有工分補助,很難使動人的,老蔫依然能夠一言九鼎,完全是靠了自己的威信和人格魅力,就由不得心生幾分感動,大聲地說:“這時候把你們日弄來真遭罪!”有人就說,為了明天開鐮,今天累得趴窩,原本睡個四腳朝天快活個夠的!唉唉!這叫沒事找事!不幹沒辦法,就權當為我出義務工了!老蔫邊說邊和大家夥一起喊起了號子。叮叮當當、叮叮當當,清場地、搭腳手棚,整個村場上熱氣騰騰地喧鬧了許久。
端午這天真熱,連臥在樹下的狗們都耐不住地伸出了舌頭,真是有了幾分盛夏的模樣。老蔫的婆娘一大早就從溪邊地頭砍來了一大抱野艾,分別在屋簷牆角、案頭,灶邊綠蓬蓬地插滿了。粽子是頭晚就包好了的,糖糕需現做現吃,鹹雞蛋清明前醃的,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好了。端午節,大小也是個節,男人操著全村人的心,像個沒有腳後跟的神,女人要是再不細心操持著,這個家就不像個家了。一個兒子入伍,一個兒子上大學,還有兩個兒子上中學,老蔫的婆娘也真夠累的,好在腳大手大,辦氣大,裏裏外外活計做得有條有理,倒也省去了老蔫的不少心。再說眼下都是科技種田了,不靠出憨力吃飯,老蔫的那些技術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再加上老蔫又是村長。村長村長,一村之長,大小活計沒有曬起來的理由,找上門來能幹上的還是有麵子的呢!雖然老蔫婆娘很不願這樣,但日子長了,也就入鄉隨俗習慣成自然了。老蔫當了二十年村長了,全村人一年比一年過得殷實,老蔫自然手頭也不急,種植、養殖,老蔫還買了台東風牌拖掛,雇了司機跑運輸。老蔫的婆娘是個小農經濟,家裏有幾個錢塞到這兒藏到那兒,老蔫就訓道:有錢怕啥?光明正大,合法經營,都啥年月了,窮還能是光彩嗎?於是婆娘就小心翼翼地把錢存到了農業銀行。老蔫不知把這件事說給了多少人聽,惹得大家夥一陣大笑。
老蔫婆娘做好了午飯,等一遍又一遍還不見老蔫回來吃午飯,心裏就想著,莫不是省上的人又留在村裏吃飯了?正想和小兒子先吃,忽聽門口來了個吆喝磨刀的老人,老蔫婆娘心想,再等一會兒看看可來,雖然男人常不回家來吃飯,但今天大小是個節呀,轉身去廚房摸出兩把菜刀到門口去磨,磨完了給了磨刀老人兩元錢,老人扛著磨刀凳走了。婆娘才進屋,就聽是老蔫在院裏喊,寫酒、上菜,伸頭一看真是男人回來了,後麵還跟著磨刀人。我已經磨過了!婆娘說。啥磨過了,我叫他來喝二盅的!老蔫的婆娘沒敢多說,連忙寫酒、端菜。老蔫說,老哥,大過節的,你還轉哪去?磨什麼刀?這酒,就敬你了!二人相對而坐,左一盅右一盅,大塊的燒肉夾起來,嚼下去,不一會兒,磨刀人就麵紅耳赤,酣酒淋漓了。老蔫雖有醉意,但頭腦還算清醒,歪歪倒倒地扛著磨刀凳送老人出得門去,一路還不住地大聲喊唱著:磨剪子來磨菜刀……
老蔫送磨刀老人到村口,深深吸了幾口熱風,轉回頭朝村子走,來到村中央大鴿花樹旁,見樹下密密實實地圍了一群人,便覺得有些蹊蹺,扒開人縫伸頭一看,看見一個玩猴人牽著猴子在中間空場地上轉。這幾年鄉村大戲不唱了,電影不放了,各種各樣的宣傳隊不見影了,鄉裏人就去趕趕廟會,做做禮拜,尋個熱鬧。村裏有時來個玩猴的,趕駱駝算命的,巫仙唱堂子的,大人孩娃都像蜂兒似的叮了上去,圍個水泄不通是常有的事。今日老蔫喝了三二盅,紅著臉擠在人群裏,就見那玩猴人在場地上走了幾圈後就在場中擺起了個大竹圈,大竹圈上又套了一個小竹圈。竹圈擺放好了以後,玩猴人一聲鞭子,小猴靈動地一跳,就從竹圈中鑽了過去,人群中一陣歡快的叫好聲。玩猴人轉了兩圈,又朝小猴揚起了鞭子,小猴抬頭望了玩猴人一眼,猛地一縱身從大竹圈上的小竹圈中鑽過去,人群又是一陣歡快的叫好聲。歡叫聲中,玩猴人又拿出一隻竹圈,疊放在小竹圈之上,牽著猴子走了兩圈,再次朝小猴舉起了鞭子。這一次,小猴抬頭望了望高高的竹圈,搭拉下眼皮竟沒有動。玩猴人罵了一聲,高高舉起的鞭子就落了下來,挨了揍的小猴還是沒有動,撓了撓挨揍的地方,可憐巴拉地搭拉著腦袋。玩猴人見小猴執意怠工,便惱羞成怒,鞭子上下揮舞,急雨般地抽在小猴的身上。小猴被抽打急了,旋風兒似的圓圈急跑,玩猴人一點也不放鬆,一手牽猴,一手揮鞭,直抽得小猴縮成了一個毛團,眼中蓄滿了疼痛的淚水。“龜孫子!反了!”老蔫看到這裏,衝出人群撞進了場地,一把奪過玩猴人手中的鞭子,劈啪地抽著玩猴人的脊背,可嗓門吼道:你給我鑽!鑽!鑽呀,有本事咱倆纏,你日派那個沒嘴的畜牲算熊能耐呀!圍觀的人群見平日裏蔫兒巴嘰的村長今兒個驀地發如此窮火,一下子都目瞪口呆了。發的哪門子火呀!大家心裏悄悄納悶,還是紅袖正好從鄉裏回來,跳下車子,衝進人群,奪下了老蔫的鞭子,總算給那個倒黴的玩猴人解了圍。
平日老蔫極少喝酒,即便是鄉裏來人,老蔫不得已坐陪,也隻是端杯白開水裝模做樣,因此鄉裏人都罵老蔫“滑蛋”,勸別人喝酒自個兒卻喝“尿”,老蔫就笑說,管他是“水”還是“尿”,隻要人情有,尿也可當酒。老蔫不知今兒個咋就突發酒興,幾盅下肚,火嗆了腸子。迷迷糊糊酒意升騰,老蔫倒頭一覺睡到日頭西沉,醒來一拍屁股,大叫誤了事情。原來上午檢查團走了,那些破鋼材還要搬回倉庫去,要不晚上還要派人看著,萬一淋了雨就更麻煩。看著天已經黑下來了,心想,今晚就不再羅羅人了。下午,不少家已經自動開鐮收割,這會兒再喊人也喊不動了,就獨自跑去村東那片舊社房前看著鋼材怎麼日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