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1 / 3)

“滾子響,麥子黃,忙加忙,亂打場。”端午還沒到,田裏的麥子鬼攆得一般,熟得一塌湖塗了。八滾子碾不出一個響屁來的村長老蔫,這家夥就變得仿佛屁蛋上綁了爆竹似的,踢蹦亂跳坐臥不安。原來,村委咬死嘴端午全部開鐮。麥熟一晌,蠶老一時,萬一老天不作美,劈哩叭啦來一陣子,那大半年的辛苦守望全部砸蛋啦。雖說眼下差不多都用上了收割機、脫粒機,但什麼機也得人日弄,沒有人,那些麥子說啥也別想自個兒蹦到家。說開鐮就開鐮,這其實是很簡單的事,自個兒的莊稼自個兒操心,大都不用上麵羅哩叭嗦催的。況且,老蔫已在頭幾天就在村廣播喇叭裏喊話,叮囑大家夥清倉曬場,做好開鐮的準備工作了。萬事俱備,隻待端午這一天,其實,各家的責任田各家掌握,本來不要都等一起開鐮的,但鄉裏通知說,端午這天,縣電視台要來鴿花村拍錄開鐮收割的鏡頭。鄉上說,要認真準備,要搞得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不要搞得羊屎蛋子稀稀拉拉,沒精打彩晦氣日黴的模樣。這咋日派?接到通知,老蔫心裏直發毛。你想想,千家萬戶就候著一個喜人的麥季,搶收就好比上戰場,責任田又不是大鍋飯,派誰去敲鑼打鼓?派誰去打旗喊口號?老蔫沒點子摳了,就急火火地招呼人,開了個臨時村委會。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有人就出主意,讓村辦小學的老師帶著小學生舉旗喊口號,鑼鼓家夥現成的,小學校剛置辦了一套軍鼓,敲起來頗有些八麵威風的陣勢。這些花頭擺設全交給與收割無關的閑人,各家各戶隻顧埋頭自個田裏的開鐮準備。會也開了,話也喊了,就等著端午縣裏來拍電視鏡頭。為這個鏡頭,村裏大閨女小媳婦都忙得小鑽似的試新衣裳。誰知道上邊的話不算數,一高興就變了。天還沒擦黑,鄉裏又來了緊急通知:省裏來檢查鄉鎮企業,順道要在鴿花村停車,令鴿花村速做準備。忙了一天,渾身汗沒幹透,老蔫正在村委會門口扇涼,看完了通知,紅臉立刻變黑,朝著鄉通信員吐了口唾沫,老半天緩了口氣道:鳥日的鄉長,女人一天換一個不費勁,可是這命令半天一換叫人咋日派?通信員說,不日派也得日派,電話裏說,省裏人已經到了黃縣了,明日上午九點路過鴿花村停車。老蔫說,鴿花村活該倒血黴了,當年鬼子掃蕩時,每次路過都得遭殃一次,如今沒有鬼子了,領導一檢查就得鴿花村賠忙。誰讓你鴿花村在交通要道邊上呢?通信員年輕,頗有些文質彬彬的模樣。要得富,先修路,你在路邊上沾了交通的光,發家致富了還落個便宜怪呢!老蔫一聽這話不高興了,你是看打的不怕挨,你哪裏知道作一個揖放三個屁的道理?沾一點的光,可是,大檢查小檢查,三五日不斷,一場子按三百算,一個月得出多少血?村裏哪有錢?吃得腰疼沒處喊冤呢?就說這次吧!省上人停這兒看啥呢?鄉裏瞎日派,村裏鳥企業也沒有,就是養幾頭牛,喂幾頭豬,長毛兔都在籠子裏,羅絲雞都在雞窩裏,有幾家推豆腐做粉絲的,前兩天就關門了,明兒要開鐮收割,家家忙得一個人掰倆,副業都停了,你說來看啥呢?老蔫黑紅著臉,無奈地攤開兩手。這你不用愁,鄉裏早就給你想好了!通信員眨著一雙明亮的圓眼說,鄉長說了上一次鄉裏處理的廢舊鋼材不是被你弄來了嗎?你把那些鋼材日弄一下,就說村辦了個軋鋼廠,讓領導看一看,不就完事了。老蔫聽通信員一說,兩眼瞪得像鈴鐺:那領導是憨熊?一堆破鋼材說是軋鋼廠,就信?再說了,那些廢鋼材是我日弄了留村裏開發葡萄園的,我才不信你們瞎日派呢?年輕的通信員扔了一顆煙給老蔫,村長,你真是一個拔掉塞子不淌水——死眼子,哪緊顧哪吧!再說,省上來檢查,前呼後擁的,還不是做個模樣,說不定下了車講幾句大話假話空話指示一番就走了呢!要是下了雨,車子下不了水泥路,就遠遠地看一眼行了,你還真以為會掏肚子拽腸子反複找幾條蛔蟲來瞅瞅!不會的!你真是!迎檢查迎這麼多年,還沒總結出個經驗來!通訊員說完,騎上車子走了。老蔫也沒留他吃飯。這麼多年,老蔫摸索了條規律,上麵來人,特別是那些不咋樣的人,是不能認真客氣的。

鼻子大了壓嘴,鄉裏更改了開鐮拍電視的通知,老蔫也隻能跟著更改。老蔫找到了村廣播站的紅袖,打開了廣播室,對著喇叭熱氣騰騰地喊了一長串名字,直喊得嗓子直冒青煙。廣播員紅袖心疼得又是拿煙又是遞茶,老蔫卻像是八輩子欠了命債似的,黑著臉一聲不吭。

老蔫是土生土長的鴿花村人,小時候上學,腦袋瓜不開竅,一考試就坐紅椅子。一同上學的幾個玩伴都考走了,老蔫初中沒讀完,就自動退了下來,跟著縣農技站的技術員學習種棉花技術,不想到,老蔫那顆蔫腦瓜仿佛就是為農業技術而長就的,學啥會啥,一講就懂,一點就通。不光是種棉花,什麼胡桑養蠶、地膜花生、雜交水稻,弄到最後,縣農技員會啥,老蔫就也會啥,那技術比技術員還要技術員。到最後,縣技術員不得不對老蔫說,你可以出師了,你現在比我尿得還高,我肚子裏的花花腸子全都掏光了,你跟我已經沒啥花頭好學了。老蔫給技術員買了兩包大“鐵橋”牌香煙,鞠了一個躬,就打起背包回了鴿花村。老蔫在鴿花村很是香了幾年,村裏人都把老蔫的技術看神了,老蔫手上的功夫真有些點石成金的味道。若不是後來出了與紅袖媽那件事,老蔫早就轉正吃皇糧成了國家農技站的正式人員了。老蔫學技術啥都把得住,就這一條作風問題沒能把住,這也是老蔫自己不曾料到的。

那時,紅袖媽還沒有結婚,但是定了親,對象是東村的,雖然是雙方家長包辦,但是軍婚。那些年軍婚就是高壓線,碰不得沾不得的。老蔫和紅袖媽是小學同學,一對不開竅的憨熊。老蔫還沒退學的時候,紅袖媽就逃學不上了。老蔫從縣上農技站學習回來時,紅袖媽正在隊裏負責給棉花打藥,修枝打權,免不了跑來跟老蔫嘀咕一陣。朝來暮去,倆人在一塊的時間多了,青春年華,精力正旺,很快就撞出一些火花。紅袖媽就三番五次地想跟東莊退婚,當年的軍婚是鐵壁銅牆,死活也退不掉的,婚沒有退成,東莊還反告老蔫破壞軍婚,政府就要來抓人了,紅袖媽眼哭得像核桃,當即動身去了部隊。老蔫雖然免了一場牢獄之災,但卻留下了一個不光彩的小尾巴,每逢有什麼進步升遷的好事兒,總有人不失時機的拽兩下。老蔫一橫心,啥好事也不想了,一個心眼兒埋頭種莊稼。紅袖媽嫁了東莊以後,老蔫曾想打光棍一輩子算了,可是最後耐不住父母親鄰的軟纏硬磨,找了個外鄉的姑娘,草草成婚了事。事後村人都說,老蔫還是豔福不淺的:閉著眼瞎摸的婆娘一窩過了倆崽。二窩過了四個。老蔫沒費大勁,卻有了四個兒子,村人要多羨慕就有多羨慕。老蔫卻沒咋個覺得了不起,心底卻是十分地想有個丫頭,就像眼皮子底下跑來跑去的紅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