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娟姨的房子很粗陋,還不如七嬸鄉下的房子堅固整齊。美娟說,姨一家都是漁民,迫不得已才搭建這個簡易住房,從水鴨子變成旱鴨子的。美娟姨笑著解釋,什麼水鴨子旱鴨子,把親戚弄迷糊了。說白了吧,咱們祖祖輩輩多少代都是漁民,代代都靠打漁為生,可到咱這一代上,河水變黑了變臭了,魚蝦都絕了種,河裏打不到魚了。老頭子把漁船改成貨船,帶兒子跑運輸去了。蓋了這房子,丟下我和女兒在岸上過日子。
“那也好!跑運輸賺大錢,反正比種田扒地強。”七嬸想起村幹部那些耀武揚威的運輸大卡車,眼中突然流露出幾分對美娟姨的羨慕。
“也不好呢!生意冷清得很,火車汽車又方便又快,用船的不多,關卡又多,閻王小鬼一起要,雁過拔毛,錢沒賺幾個,挨凍受餓病倒是生了幾場。一個丫頭在紡織廠買了個工,上個月廠子關門,老板走人,一個工資沒拿到,這幾天,隻好每日到餐館裏去找點事做,唉!我在家裏也不願甘吃白飯,每天不住氣地結網。”
“俺姨,河裏早都沒有魚了,你還黑眯著眼結網賣給誰!”美娟洗完了伸著頭湊過來說話。“有人活著,就得有魚活著,我就不信河裏會永遠沒有魚!”“籲唏!俺姨就像魚姥姥,還挺堅定呢!你瞧那大煙囪冒不斷的黑煙,看看那半死不活廠子裏流出來的黑水,再看看河裏邊那堆積的小山包一樣的雜物,你就知道魚還會不會有了。”美娟做個鬼臉,輕輕甩了甩一肩的烏發,打了個嗬欠,小聲說了句“睡覺!”就在這時,門響了,一股襲人的寒風伴隨著個綿白的身影從門縫裏擠進來。“珠珠,今兒個怎麼做得這麼晚?”美娟姨望著眼前的雪人,吃驚地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
“加了一個班,誤了車!”叫珠珠的女孩子不停地跺腳,拍去身上的雪團,連眼睫毛都瓊裝玉裹地晶瑩著。屋裏的熱氣迅速地將她身上的雪花化成水滴,不大一會兒,腳下就濕漉漉的一片了。最後一片殘雪消盡,首先映進七嬸眼簾的,是珠珠那一身鮮豔如火的大紅羊絨衣,還有那頂圓圓的紅絨線帽。真不愧是船上長大的漁家女子。修長勻稱的身材,灼灼有神的杏核亮眼,那模樣水嫩鮮靈,那肌膚白裏透紅細皮薄肉。七嬸看呆了,心裏著實疼愛得不行。珠珠擦淨了雪水,脫去了外麵的羊絨衣,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把藥丸放在條桌上說,“媽,這是俺爸要的藥,我在批發店拿的,便宜多了,連吃兩劑還要再拿。這是這幾天的工錢,先給你伍拾塊買米麵吧!”珠珠彎腰脫去半濕的高筒皮靴,不經意間發現了暗影裏坐在床頭的七嬸,立刻寫滿一臉的疑惑。珠珠媽連忙說,是你美娟姐帶來的,多虧你這個大姨救了你美娟姐,不然,非凍毀在路上不行!珠珠聽媽這麼一說,仿佛突然被什麼咬了一口,盯著七嬸怔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一個急轉身朝裏屋跑去,再也沒有出來。“別管她,小孩子家都這樣,神出鬼沒的!”珠珠媽邊說邊收拾珠珠扔下來的外衣鞋子帽子藥片什麼的,之後就上床和七嬸打起了通腿。
兩個老女人打通腿睡覺,彼此很暖和,不久,就傳出了珠珠媽時輕時重的鼾聲。疲乏了一天的七嬸,照例該睡得很香了,可是新換了地方,七嬸一點也不習慣,眼皮又澀又重,心卻清醒著。那頂圓圓的小紅帽老在眼前飄呀飄。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卻要那樣可惜了。世道變了,城裏人的生活咋就變成這樣子了呢?十幾輛小手扶機不知道落腳到哪裏?千萬別出個事,隻要不出事,日子還能從頭過,家裏肯定也落雪了,麥蓋三床被,枕著饅頭睡,負擔再重,攤派的再多,大頭還得種地人落著,隻要豐收了,啥樣的關口也能挺過去。鄉下的雪好,又細又白又輕又軟,飄過來落下去,攥一把吞下肚,甘甜清涼,跟吃個雪糕沒啥兩樣的。城裏的雪不行,城裏的雪是毒氣變成的,這話是珠珠媽親口說的。鄉下的雪化成水,清澈爽淨,養人養魚養莊稼;城裏不行,城裏的雪化成水是黑的,又黑又臭。把人都鬧騰得有了怪病,就像珠珠的爸。想來想去,七嬸倒生出了幾分鄉下人從沒有過的自豪和愜意。有尖利的風從屋簷間吹過,七嬸想,雪一定是還在下,下就下吧,明天一大早過了河,就可以見到女兒霞妹了。煮的鹹鴨蛋又送了十幾個給珠珠媽,剩下的不多了。好在貼身口袋裏還有錢,留錢給霞妹,讓女兒挑愛吃的買吧,對了還要和女兒商議一個重要的決定:畢業了最好不要留城!不是七嬸攢不夠一萬元活動費,為了這一萬元,七嬸扳著手指頭精打細算,不蓋新房,不添新衣,不買大的農機具,還不是為了女兒留城。可是這一夜,七嬸突然更改了主意。她能料到,女兒肯定想不通,想不通也不要緊,七嬸隻想告訴女兒一句最簡單的理由:城市雪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