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雪髒(2 / 3)

車手是個女的,跛了半條腿。七嬸一眼看到車手那凍紫的臉蛋和雙手,便心生疼惜,說,幹點別的什麼也比幹這個穩當!

“福利廠倒閉了,自討個門路活下去,哪還顧了什麼穩當不穩當!”車手哈著熱氣目不轉睛看著前方。七嬸坐在帆布篷裏看著車手費勁費神的模樣,一瞬間覺得自己就像是過去老電影片子裏的地主老財資本家什麼的,忍不住伸手從自己拎了一天的布袋裏掏出兩隻鹹鴨蛋,遞了過去。

“吃吧!煮熟了帶給俺閨女的,味道好著呢!”

“從鄉下來?”

“一百多裏呢,綿羊湖!”

“綿羊湖,這名字好,全是養綿羊的?”

“哪能呢?牛馬雞鴨都養,也種小麥花生水稻。聽名不聽聲,也就是土裏扒土裏做混個肚子飽。不如城裏人好啊,工人大哥農民二哥,誰不想朝城裏跑呢?”

“唉,你那是驢年馬月的舊皇曆了。現在是農民大哥,工人二哥,再怎麼鬧,農民有地種,有糧吃,工人不行,廠子一倒閉,工人一下崗,就隻好大眼瞪小眼了。”風雪越來越大,刺在臉上像無數鋒利的小針。車夫隻顧說話,一不留神,“吱”地一聲滑進了道旁的一個電話亭邊。七嬸被甩出了車篷,倒在路邊的下水道蓋旁。這兒已是遠離市中心,車輛稀少,難得見行人。渾身疼痛的七嬸好不容易撐著爬起來,脖子裏袖筒裏,鼻子嘴巴耳朵裏全都塞滿了雪。七嬸忙亂地拍完雪屑,才發現車手正在離三輪車不遠的陰溝邊上呻吟。城市的邊緣,修建的設施很不規範。下水道成段沒有封蓋,封蓋的水泥板也成段地被人掀起。若不是掀起的水泥板堵住了下滑的去路。車手現在準是泡在陰溝裏無疑了。七嬸撫摸著疼痛的雙腿,蹣跚地走過去拉了車手一把。她沒有動,圓圓的毛線帽摔得老遠,有一蓬鬆散的烏發順肩而瀉。朦朧的雪光中,七嬸驚奇地發現,原來這個跛足女人竟像女兒霞妹一樣年輕。七嬸的心口又忽啦啦地刺疼了幾下,便緊緊拉住那年輕的手呼喊:“你沒有事吧!你醒醒!”

車手沒有事,她隻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故嚇懵了。稍顯嚴重的是蹭破了手後掌上的一塊皮,有些許鮮血滴在了雪地上。不過,沙沙做響的飛雪很快便將那幾滴微不足道的血跡迅速掩蓋得不留一絲痕跡。

車手雖然腿有殘疾,但上身發育正常,透出幾分勞動者的健壯。七嬸費了很大勁終沒能將她搬弄到車上。正在著急間,突然看見電話亭邊有個粗大的人影在扭動。七嬸幾步走過去,拍了拍那鐵皮亭。嘭嘭的響聲中,那粗大的人影化一為二,高大的壯漢胸前斜出一個嬌小的女人,通紅的毛線絨帽,紅羊絨大衣。七嬸看不清長毛絨線帽下的臉蛋,因此也辨不清女人的年齡。

“幫個忙好嗎?”七嬸靠了過去,“這兒有個人摔倒了!”寒風和飛雪很快把七嬸的聲音旋跑了。電話亭邊的兩個人影仿佛沒有感覺似的又重合二為一。小羊絨衣在壯漢的懷裏火蛇一樣的扭動,有叭叭的聲音像魚兒喋水似的連響。七嬸覺得很晦氣,忍不住就啐了一口,返回去一股猛勁把車手拉起來倚在肩上,一步一趨地上了機動三輪車座,“能行不?”“能行!”車主答應得利落。七嬸終究不能放心,就在後麵雙手推著跑了一程,才在車手的再三催促下爬上了三輪。

雪已經很厚了,天完全黑下來。雪天的黑夜並不十分黑,四下裏一片混沌。車手說,這鬼天氣渡船一定不開了,今兒過不了河,是我耽擱了你,我看今晚你就在我姨家住一宿吧!這怎麼行!這太麻煩你了,七嬸忍不住推讓。

“不行又怎麼辦?渡口處有一家小旅館,一夜收二三十塊。看你也不像有錢的主兒,有錢人從不坐我們這樣的‘拐的’!”

“啥叫‘拐的’!”七嬸並不明白。

“坐小汽車的叫‘打的’,殘疾人開的三輪,那些沒德性的人就起個名字叫‘拐’的唄!車主說著說著就拐了彎,三輪車拐進了河堤下一個小村子。村子不大,稀稀落落的有幾處磚瓦房,在一個木柵欄的小院旁,車主高聲喊了起來。”

“美娟,這大雪天,你不要命了!”開門的是個瘦高個子女人,五十來歲,一副精幹模樣。

“就是要命,才得掙錢的,俺姨,看我給你帶個親戚來!”叫美娟的車主揚手指了指七嬸。三輪車的帆布篷早已變成了雪垛了,車裏也堆滿了積雪。七嬸雙腳早已麻木,不停地做著下車的準備活動。美娟的姨扶下美娟,又折回頭扶七嬸。借著正屋裏射過來的燈亮,七嬸才看清自己渾身的泥斑,那一跤摔得不清,渾身上下漬滿了下水道旁的泥痕。美娟說自己一身臊臭味,嚷叫著讓老姨弄盆熱水來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