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臉狐(2 / 3)

一根細小的竹簫怎禁得起世俗的魔杖?阿呆的家人聞到了風聲,全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慨。就是這個被稱做大哥的男人,袒胸露臂扛一根粗大的鍁棒,率領家族壯男壯女,將供銷社緊緊圍住,一連三天輪番叫罵,嚇得我關著小門三天沒出屋水米沒沾牙。社領導怕惹事,一張告示宣布辭退了我。阿呆的大哥在村裏大小管些事,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沒幾天便緊鑼密鼓為阿呆物色了鄉長的女兒,還得到了給阿呆轉幹安排工作的許諾。我又在鄉下一所小學找到了代課教師的飯碗,我沒有機會見到阿呆,但我認識鄉長的女兒,她是個啞巴。

或許是當年的陰影還在心底作祟,我的腿忍不住地發抖,緊緊地扯住阿日阿月,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尊泥塑。

“阿日阿月,叫大伯!”阿呆拉著孩子指著大哥說:“大伯!”孩子們膽怯地朝我身上靠,大哥咧咧寬大的腮幫,露出一絲苦笑,那頭臉刹那間讓人聯想到毛哄哄的刺蝟。

跟在大哥的後麵,我們走進一個青磚鋪地的四合院。紅磚紅瓦水泥掛縫,門樓飛拱翹簷古香古色。這座院是公公一生的心血,足現了鄉下人的精明與殷實。院裏擁動著白頭巾拖地的女人和戴孝帽的男人,全都紅紅眼睛,就像池塘裏遊動著一群笨拙的鵝。公公躺在堂屋正當門,直係親屬排著隊依次從老人家身邊走過看最後一眼,我拉著阿日阿月夾在人群中間。震耳的哭聲裏,有濃濃的青煙在檁木間回旋,一大堆紙錢在瓦盆裏燃起綠瑩瑩的火光。阿呆跪在地上不時用一根木棍翻動著黑黃的紙卷,那火苗便燃得更旺,突突地猛竄,一直衝上屋頂,受阻之後又是蝴蝶一般地飄落,灑在人們的發間身上。公公就躺在軟床上,戴一頂墨黑卷沿禮帽,著一襲老藍大褂,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木木然如同他那喪失了活力的瘦削身架。那木然似乎也波及了我,複雜的情感變成了一根擀麵杖,實透透的回不過氣來,特別是他那身衣著,竟讓我一連串地想起許多恐怖的鏡頭。

“還有沒看的嗎?看完就要入殮了!”鐵塔般壯實的大支一聲高喊,院裏院外全都忙做一團。淮北平原上的紅白喜事,都要委托一個能力強、威信高的做主持,並稱這人叫“大支”,就相當於司儀一類的稱呼。

哭聲如山洪般地狂瀉,響班鼓起油乎乎的腮幫奏起淒愴的哀曲,壯漢們掀開血紅烏亮的棺蓋。公公無言地躺進了他生前精選的房子。公公一生造了兩套房子,一套給了人間的老大,一套給了地下的自己。“封材口!”大支一聲頓喝,木匠高揚鋒利的板斧,梆梆梆地將粗大的鐵釘一點點地砸進棺板裏。女人們以頭撞地嚎啕悲聲,三個孝子齊聲哭喊:“爹呀躲釘!爹呀躲釘!”那悲慟的呼喊就像一瓶辣椒水灌在了眾人的肺眼上。阿日阿月被這陣勢嚇傻了,扯住我的衣襟朝外掙,我不能這個時候離開痛哭的阿呆,他那顫抖的身體讓我想起八年前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阿細!你要救我!”渾身凍得涼如冰棍的阿呆,一把將剛從晚自習回來的我抱在懷裏,上牙磕著下牙哆哆嗦嗦地說。“怎麼救你呢?我是真心愛你,你家裏人卻不接受我!”“明天就娶親,我跑了三次沒跑掉,今夜他們去鄉裏接啞巴來家,我求老三給我開的門!”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除了跑還有什麼好法子!我驚詫自己的果斷決定,阿呆二話沒說竟也同意了。我們收拾好東西,正要出門,就見四野都是燈籠火把。“老大是民兵營長,能調動幾個村的民兵呢!”阿呆怕極了。我倆左衝右突,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時而還有老三的呼喊:二哥出來吧!幾百口都在堵你哩!“完了完了!我爹說今夜接來啞巴捆都得捆在一個床上!”阿呆捶著腦袋小聲地哭起來。“阿呆!你還算個漢子嗎?”孤兒院長大的我突然來了氣,甩手抽他一個大嘴巴,拉著他貓一樣地鑽進了學校後麵的鐵木業社。鐵木業社院子很大,雜亂地堆放著鏽跡斑斑的廢舊機器鐵皮輪胎木板竹竿之類的東西。看門老頭正在小屋裏烤火,院子裏當空吊著一支三百瓦的大燈泡。“這院子怎麼藏人啊?比白天還亮!”阿呆小聲嘀咕。我們就像兩片樹葉貼著院牆慢慢蠕動。突然在院西北角,我發現了一口做好未及運走的棺材,頓覺眼前一亮,唉!有了。我拉著阿呆飛跑過去。院外的呐喊聲越來越響,我們跑到了一個新做成的棺材跟前,這是木業社為那些病人後期的老人訂做的。事到如今,無可選擇,我和阿呆用力掀開沉重的棺蓋,我頂著,阿呆鑽了進去;鑽進去的阿呆頂著,我再鑽進去。我們用力放穩棺蓋,蜷曲在一個烏黑的世界裏。棺材裏麵的空隙很窄小,不一會兒就脖頸酸骨頭疼,憋悶難忍,阿呆說,不該蹲的地方就是蹲不得,還是臥倒吧!“這?”我有些躊躇。“都已這樣,還猶豫個啥?”阿呆一把扳倒我,先是對麵立臥,不成,擠不下,“我墊底!”阿呆自告奮勇仰麵躺下,並將我攬在懷裏。這樣的姿式使我緊張至極,心頭緊鑼密鼓怦怦作響。人聲終於湧進了院子。到處響起敲擊鐵皮木板的聲音。“篦頭發一樣的找一遍!”棺材外麵有人大聲說話。“梆梆梆”是敲棺蓋!我緊張急了,呼吸不勻,阿呆也像拉風箱似地喘起了粗氣。“梆梆梆!”又是一陣敲擊,容不得半點思考,我和阿呆幾乎是同時張開嘴巴緊緊地吻住了對方。“敲什麼?快找!四周拉網他跑不出去的!”“給你拿繩子,我撒泡尿就走!”話音剛落,就有嘩嘩的聲音在我和阿呆的頭頂響起。黑暗中我們緊緊擰成一卷,紋絲不動,長久地吻著,任淚水肆意地打濕相互的臉龐。那是我們第一次吻,也是最長最苦澀的吻。事後阿呆說,撒尿的是他大哥。阿呆還說,沒有做成天上的比翼鳥,卻做成了棺材裏的活鬼。公公永遠不會知道,他這樣的小屋,兒媳早已躺過。

“起棺!”大支的號令像銅鑼,鏗鏘激越。抬棺的漢子們一聲呐喊衝出門外。就像驚雷攪亂了池塘裏的鵝群,遊動的白衣白帽們全都放開了喉嚨,或嘶啞或嘹亮,參差不齊高低相間。土場邊早已列隊的孝子賢孫紛紛舉起紙人紙馬紙車紙房。這是阿呆的大姐紮的。公公在世,常去大女兒家幹活,如今老人西歸,大女兒表現了極大的孝心,除了紮出舊時的四套福祿壽喜吉慶有餘,還紮出了流行的高檔時髦,塗滿紅綠顏料的“彩電”,寫有歪斜“航天”的冰箱。最醒目的是那輛真家夥般大小的“濰坊”牌四輪拖拉機。長長的紙幡,五顏六色的紙花,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遊龍般地在村前的土路上蠕動。嗚哩哇啦的嗩呐聲中,有人用長竹竿挑起一掛千頭鞭炮,炮撚一點,響聲大作,劈哩啪啦硝煙四起,紛飛的紙屑如彩色的雪花漫天飄蕩。搶炮的孩子擠得滾成蛋兒,若不是那合奏般的哭聲,真辨不出是給一個老人送葬,還是給一個女孩兒送嫁。

四月的陽日,特別明媚,暖風如情人的玉手輕拂麵頰。有爛漫的雲在藍天上悠雅地飄。村頭的柳樹更見風姿,風起處柳浪起伏,柳絮就紛紛揚揚如禮花四散,緩緩落在村頭溪畔如茵的草地上,綠草間有紅紅白白的小花點綴,如歌如夢。淮北鄉間習俗,送殯的女人不能到墳頭。一群白鵝般的女人隻好停在了村頭的柳林邊。眼睜睜望著抬棺的人大步流星走去,眾女人的嗓門扯到了極限。淮北哭喪挺有講究,會哭的人很多。有錢的人家若兒女少,或是子女不孝感情不和,常常私下裏花錢雇幾個哭手。那哭手邊哭邊數羅,前三朝後五代,溫馨的往事、分離的憂傷、生時的苦難、死去的遺憾……數羅一氣哭一氣,哭一氣又數羅一氣,常把圍觀者弄得涕淚滂沱,不住地擤鼻涕擦眼睛,心中有一番回腸蕩氣的感受,散場後戀戀不舍歸家路上,還意猶未盡地嘖嘖誇讚:唉呀,哭得真好!

或許是天暖人閑,或許是排場大熱鬧,今兒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不透風,在偏遠的鄉間,古老的殯葬活動對局外人是一種樂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熱熱鬧鬧就像趕廟會。用力哭也是挺累人的,底氣不足免不了要出事。就在人們像陣風吹彎了熟透的穀穗,前仰後合此起彼伏展示哭功的時候,一個瘦削女子手指天腳跺地,剛呼一聲“爹呀!”便突然背過氣去。兩個年輕女子分別架住瘦女子的臂膀,不住地拍其後背,渾濁的眼淚混雜著粘稠的鼻涕便從那紅腫的麵頰上長長地拖掛下來。“瞧!老大家是真哭呢!”人群裏有人聲議論。“本來就是肉眼泡,這一回更腫得眯成了縫!”“她也該真哭,男人出嘴不出力,這回死了老頭子,看誰給她當黃牛!”“沒黃牛,那青磚瓦房夠住二輩子了!”就在人們嘰喳說長道短時,老大家咕嚕一聲翻了白眼,嚇得四五個女人跑過去掐人中擀喉嚨,揉搓老半天,女人醒過來依舊放聲哭爹。這孝賢感染了眾人,大家又繼續大哭。哭聲中一個粗壯墩矮的少婦突然撥開眾人,伸著頭箭一般地朝一棵大柳樹撞去。“快!抱住老三家的!”不知是誰高聲提醒。眾人大多捂著臉忙哭,動作慢了半拍,老三家的額頭便撞出了一個烏青的紫泡來。眾人連扯帶拉拽住了老三家的胳膊,隻見她一甩頭掙脫了束縛,雙手拍打膝蓋嚎啕大哭,那哭聲抑揚頓挫,激越清亮,既像快刀斬亂麻,又如秋風掃落葉,一下子把真真假假數十條嗓門都給震住了。會哭的大都會說,老三家的數羅也和別個不同,先怨天後怨地,最後才罵老三不爭氣。哭一聲爹爹心好狠,怎麼就閉眼伸腿撇下了沒用的人。老三家連哭帶說挺順嘴,就好像頭晚打好腹稿似的。周圍的人聽得入神,引來了一片同情之聲。“是呀,老大有了磚瓦房,老三住在草屋裏,太不合理,是誰誰都撞頭!”“瞧,老三家圓豹子眼哭成了爛桃子,臉也成了柿餅嘍!”“媳婦都比閨女哭得狠,看那小閨女大閨女半截嗓子嚶嚶睡著了呢!”“嗨!沒看見那個白臉蛋的老二家嗎?老半天沒掉一滴淚呢!”鄉裏人說話嗓門大不避人,這分明是衝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