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出嫁是一場悲喜交加的鬧劇。我是跟一個叫阿呆的男人跑的。當然,他就是我現在同榻共枕相伴相依的先生。不是阿呆拐我,是他被逼到牆旮旯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得不如此。
我和阿呆流落他鄉,用稚嫩的雙手開拓生存的空間,用女人的堅毅撞擊命運之門。我們先在一個雞叫狗咬聽三縣的荒野小鎮開了一片雞毛小店。經營著醋醬油鹽花生糖之類。本小利小生意清淡,見天總有許多空閑要打發,我就不停地織毛衣,織完了阿呆的就織鄉鄰的,都織完了就找些書看。那是個細雨蒙蒙的春天,滿眼的清綠拂不去阿呆濃濃的鄉愁,我便徹夜徹夜地給阿呆講那些遙遠的故事:安娜卡列尼娜羅亭於連茶花女王寶釧薛平貴……阿呆的鼾聲輕起,我也茫然入夢。那是一個奇怪的夢:一團紅光炫目的火直撲我的懷中,任怎麼翻滾躲閃,也躲不了那烤人的炙熱。眼看就要將我烤成焦糊的魚片,突然又飛來一個冰冷沁人、鋥亮可鑒的銀盤。恐懼像一條吐著長長信子的蛇,緊緊地纏繞在我的意識裏。我大張著嘴呼喊:阿呆救我!可就在我張嘴之際,一冷一熱的兩個尤物,倏地從我嘴裏滑進腹中。阿呆用溫熱的毛巾擦著我濕淋淋的肌膚,聽著我顫栗的描述,老謀深算地衝著我發笑,並且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故事。從那以年,阿呆很少再提想家的事了,不過每晚依舊聽我講故事,偶爾也給我講故事。就是在那些動人可愛的故事中,我的一對雙胞胎小兒女哇哇墜地了。阿呆說,就像掰下兩棒鮮嫩的玉米。掩飾不住內心的歡愉,阿呆嘖嘖讚歎著老婆的能耐,那副大驚小乍的模樣兒,如辛勞的農人天亮間突然發現牛棚裏多出兩隻鮮活的牛犢兒。
“阿細,我的眼力不差!跟你流浪太值了!瞧這金童玉女,活脫是咱倆的翻版呢!”阿呆小眼睛閃爍著燦爛的光,一雙手在盆子裏輕輕地洗弄著那兩個粉乎乎的肉蛋兒。阿呆說,這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接生,也是最後一次接生。給自己的女人接生需要勇氣,回想到阿呆那副咬著牙關流淚流汗的麵孔,我心裏悄悄在說,阿呆是個真正的男人!
有了孩子才真的有了家,阿呆的日程表從此排滿了洗尿片、調奶粉、晃搖籃諸多內容。好在阿呆弄得挺像那回事。沃土裏孕育的雙胞胎小兒女在雙親的嗬護下,滋滋發育成長,一年就長成了兩個一模一樣的胖墩兒。阿呆說黑人黑戶沒人管,阿細你就加足馬力給我生!照此速度,十年八年,咱猛鬧個班長排長幹幹,沒準還能造出個加強連呢!我說阿呆你是屁話,咱是什麼?咱是人,不是造人機器!就這兩個娃,要能養得人成樹大出人頭地,也就算咱前世的造化了!阿呆雞啄米似的點頭之後又說,不要心有天高命若紙薄了,還想什麼出人頭地,平民的孩子取個邋遢名字好養活,咱兒子幹脆叫阿貓,閨女就叫阿咪吧!
阿呆呀阿呆!流落異鄉謀生全無了當初的鬥誌,瞧他給孩子取的名就知道他的水準和落魄了。未跟他跑之前,竟一點也沒發現他的這些弱點,或者說是狐狸一般狡猾的他竟一點也沒暴露自己的缺欠。我毫不猶豫地收回了阿呆給孩子取名的權利。我豈能容忍阿狗阿貓之類庸俗不堪的字眼玷汙了我血肉凝成的聖潔之作,落難的我從來沒有泯滅對未來的渴求與希望。我想起了那個夢,那炙熱的火球和冰潔的銀盤,“阿呆,有了!”我恍然大悟,“兒子叫阿日,女兒就叫阿月!”
“嘿!阿細,棒極了!咱倆口子與日月同輝!”阿呆歡呼著像個孩子,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紅光。見那副得意的模樣,我從心底再一次地原諒了他的弱點或者叫缺欠。愛著的女人是個傻蛋!即便他是一隻狐狸,此生我還是篤定要跟他一塊打洞上山。
與日月同輝並不輕巧。阿呆背著阿日,我背著阿月,上城拉貨站櫃台洗衣服,經常也去擺弄我們在荒坡上開墾的那片菜地,當然,抽空還講些書中的故事。阿日阿月周歲的時候,我和阿呆決定去城裏給孩子拍個紀念照。頭晚準備進城的瑣碎事熬得太久受了涼,第二天老鬧肚子,剛下汽車就上了三次廁所。城裏人太摳門,亂收費無所不在。三次廁所九毛錢,就等於白賣了兩瓶醬油。阿呆說我太破費,幹脆進去別出來,蹭他一個小時撈撈本。第四次進去,我真照阿呆的吩咐做了。幹蹭沒事腰酸腿疼挺急人,我隻得尋牆上那些無聊的廁所文學來消遣。紅紅綠綠的“一次性根治梅毒”“一次性根治淋病”“痔瘡不開刀一針就見效”的廣告招貼畫上,叮滿了頓號般大小的蒼蠅,畫縫中用白粉筆歪歪扭扭地寫滿了諸如小蘭是小狗,大強王八蛋,米縣長不拉屎艾局長是嫖客之類的短句。就是在這些個異味紛呈的牆壁上,我突然發現了一張灰黃的“中教招考啟示”。我掏出口袋裏平時算賬用的圓珠筆,把“啟示”內容一字不漏地抄在了濕熱的手心上。沒想到,手心裏這幾行小字,竟一下改變了我和阿呆的生活內容。
直到我和阿呆在中學裏工作幾年之後,還經常提起那次蹭廁所的奇遇。我說是阿日阿月帶給我們的洪福。阿呆卻說是九毛錢的成本買來的機遇。不管怎麼說吧,我們總算告別了漂泊的生涯,人模狗樣地過起了薪水階層的日子。
焦躁不安日夜念家的日子,我們無家可歸。淡遠了家的觀念,生活的航船駛進了平靜的港灣,不再為牽腸掛肚的鄉愁揉皺了青春的眉宇時,一次不得不立刻動身的歸程卻出乎意料地擺在了我的麵前。
公公死了。
這位古板苛刻的老人,是在經受了病魔的踐踏蹂躪之後,才撒手人寰愴然西歸的。彌留之際,口眼難閉,黃亮的手指連示空中,混濁的老淚滯留眼窩。滿屋的人解不開其中之謎,隻有跪在腳邊的阿呆心裏明白,這是父親最後的懺悔。他是想念從未見過的孫子孫女——阿日阿月,或許也想看看那個拐跑兒子的掃帚星阿細。
前來接我和孩子的小飛虎車一路急馳,趕到阿呆的出生地——斜柳村時,日已正午。滿眼白花花的日頭,將個斜柳村織成了一幅迷亂的畫圖,蒸氣騰騰綠煙嫋嫋中,不時傳出雞鳴狗吠。村子裏柳樹多且大,一團團樹冠綠得發黑,阿呆的家就臥在那一團團黃綠中。
尋著嗚嗚咽咽的嗩呐聲,我和孩子來到一個土場上。一塊特大的塑料布,搭成了一座蒙古包般的綠色帳篷。帳篷裏擁擠的喪宴,正在急雨般地進行。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沒有笑語沒有喧嘩,隻聞得一片咕咕嚓嚓咀嚼吞咽聲。鄉間喪事不比喜宴,不能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就顯得悶了些,偶有幾個近親相互勸菜上飯,也是悄悄的。眾人吃相很實在,一排排的額尖次第滾下晶亮的汗珠,性躁的漢子將外麵的厚衫甩了,隻著一件襯衣,胸膛上的熱氣溢在杯盤碗碟之間,空氣中飄蕩著油香和混雜著異味的汗臭。農村的喪宴規格不甚講究,晃動的大塊肉下免不了墊著充數的蘿卜白菜,疙瘩雞是肥肉炸的,裹在麵裏的炸魚多半尾巴挨著眼睛,但人們依舊吃得很香。飯菜都是在帳篷邊的土灶上燒出來的。掌勺的師傅叫“鍋長”,是婚喪嫁娶酒宴上一個重要的主兒。過膝的藍圍裙箍住牛肚似的壯腰,大光腦門嘴裏叼煙耳邊夾煙,墨棗似的臉上躁急與得意交織。得意的是事主的看重,躁急的是喪宴無底,三親六顧新朋舊友,想不起來的都可能趕來,鬧不準到底有多少人,走了一撥吃過的,又來一撥入座的,萬一有了閃失飯菜見底,那才叫紕漏現眼,事主難看鍋長沒光。隻見那鍋長緊揚鏟慢熬油,粗菜細菜主菜配菜紅綠黃白一一羅列於頎長的木案上。抓起一撮蔥蒜末細雨一般撒在吱吱鬧響的鍋裏,三下五除二,又一運子菜出來了,燒火洗碗端盤上菜所有的人都在忙,不忙的似乎隻有那幾個吹響的人。根據舊規,響班的人不能入席,隻在遠遠的柳樹底下坐著,五六個人圍一張木桌,吃幾口見有新的一撥奔喪人,就嗚哩哇啦吹一通。隻吹一曲便停下繼續吃。就這樣吃了吹,吹了吃,仿佛永遠也吃不飽,永遠也吹不盡。農村紅白喜事隻要雇響班,就顯得氣氛熱烈,事主有麵子。因此,別小瞧了那些個蓬頭垢麵的鄉間藝人,總是被招待得格外得體,特別是響頭,更要侍候仔細。
我們進了土場,嗩呐聲驟起。滿眼鬧鬧嚷嚷,我牽著孩子不知該往哪去,正在犯難,一個披麻戴孝的漢子光著腳丫奔了過來,後麵跟出先我一日回來的阿呆。漢子走過來急速下跪,阿呆伸手拽起漢子,朝我呶著嘴說:“阿細,這是大哥!”我隻知道鄉下奔喪,不管輩份大小,都要受跪拜大禮,卻想不到眼前跪著的竟是大哥,是當年高舉鍁杠棒打鴛鴦的大哥嗎?也許是父親病逝久日操勞,他的麵孔顯見的憔悴,好不容易才在蓬亂的頭發與散漫的絡腮胡子中找見了那雙幹魚似的眼睛。大哥怎會這副樣子?
當年,阿呆從社來社去的大學畢業回來,高中畢業的我正在供銷社幹零工。從教室回到農田,阿呆心情灰冷,沒事愛朝供銷社跑。我愛吹簫,一根竹管常弄得自己熱淚雙流。天知道,阿呆也愛吹簫,且吹得韻味悠長。在一個溫馨如夢的四月夜,阿呆一曲銷魂的《梁祝》,終於俘虜了一顆少女的心。多年後,阿呆還恬不知羞地說,咱和阿細是簫為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