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封棺口時,看見阿呆痛不欲生的樣子,悲傷就早已溢滿了我的胸膛。痛苦是一樣的,但表現痛苦方式卻各有不同。我在心裏默默地悼念這位把心血和生命都融進了土地的老人,更不能忘懷的是老人最後放了我們一條生路。
那個蒼涼肅殺的冬夜,我和阿呆爬出棺材,逃進茫茫四十五裏煙袋湖,我倆像兩隻折斷翅膀的孤鷹在茅草與葛藤的荒野裏跑得眼睛發綠。但終於沒甩掉大哥的圍追堵截。火把與電筒將荒野照得一片通明,我們被逼上了湖心水庫高大光滑的石砌堤坡。站在堤坡上,一邊是庫裏墨黑的水浪,一邊是熊熊的火把和震耳的呐喊。沒有一點餘地,我和阿呆出奇的鎮靜。我們互相解開對方的衣扣,脫去汗濕的棉衣,讓凜冽的寒風無情地抽打我們裸露的軀體。早就聽人說過,淹死的人仍舊保留著死前的形狀。我和阿呆伸出顫抖的手,死死地摟住了對方,直到指甲深深地陷進皮肉裏。火把一點一點地沿著坡堤上升,阿呆便衝著那火光大聲喊:“爹,大哥!看見了吧!我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不帶一根線,你們不怕丟人現眼,就到水庫裏找我吧!”火把原地不動了,呐喊聲消失了,周圍死一般的沉靜。正當我和阿呆偎依著走向水庫邊緣的時刻,一位老人斷然大喝:“畜牲!放你一碼,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不要回來!”有了老人這句話,追趕的民兵們才在大哥的招呼下怏怏而歸。阿呆抱著昏迷不醒的我死裏逃生,從此浪跡天涯遠走他鄉。
“瞧!老二家還留個披肩發呢!”“唏,沒幾分姿色能把阿呆拐跑嗎?”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話題,真叫我手足無措。正當我被難堪包圍的時候,突然洶湧的哭聲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直起腰伸長脖子,齊刷刷的目光望著柳林對麵長滿青麥的小高地。原來,舞龍般地出殯隊伍繞過村口的天溝,又回到與村子一溝之隔的麥地,那是一塊很高的地勢,淮北大多稱這樣的高地叫莊戶地。莊戶地風水好,種莊稼長糧食,做墳地發後人。阿呆家三百元錢請陰陽先生看的風水。先到墓地的壯漢們,早已掄圓了大鍬鐵鍁,挖好了墓坑。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中,抬棺的人們咬緊牙關,開始了莊嚴的闖營,瘦小或個矮的男人不死也要吐血,所以事先總是找出人高馬大個頭般配的漢子,吆喝一聲,風車兒般打轉,那陣勢挺是壯觀。倘若中間停頓或是絆著,就算事故、不祥之兆。所有的人誰也不想晦氣,都把張臉憋得烏紫,咬緊牙關繃緊腿肚,勁使一處汗流一起。闖營完畢、棺木人地,公公就如一片樹葉一枚枯草,零落入泥了。那一座黑黑的孤墳,在眾人的侍弄之下,一點點長大,刹那間就高出茂密的青麥。渾圓的墳頭,猶如碩大的句號,浮在了溫煦四月碧綠爽目的麥海上。墳的腰身處插滿了紙幡和喪棒,有長長的紙條旗幟般地在春風裏飄揚。三三二二的人正欲返回,突聽老大一聲尖叫,好幾個漢子也跟著叫起來,歸去的人迅速轉身重新集合,在墳地四周跳來跳去,大家紛紛揚起手中的鐵鍁鐵鍬,扁擔木杠,甩起粗大的彈繩呼叫著喝斥著,個個都作歇斯底裏狀。性急的老大一把拔下墳上剛插的喪棒,旋風似地兜著圈兒。忽然,發瘋的眾人折回頭,呼哧呼哧地踩著擁膝的青麥,朝村子這邊跑來。麥海被攪亂了,麥棵被踐踏得歪七倒八。雜亂的人群中有誰高喊:抓狐狸啦!抓狐狸啦!老墳裏跑出隻狐狸,千萬堵住它,別讓它撲溝跑啦!
擠做一團張望的女人如夢初醒,拖著長頭巾扭動著朝溝邊跑。對麵的男人罵著跑過來了。真有一隻火紅的狐狸,箭一般地穿出青麥地,一縱身,子彈頭似地射進明亮的清水溝。溝那邊的男人齊刷刷地站在麥地邊望溝興歎,沒有一點辦法。老大將手中的喪棒狠狠朝水中的狐狸打去。可是那隻紅狐狸,豎起三角形的耳朵,拖著長長尾巴,正在水中奪命的遊動,根本就不理會。遊到岸邊,甩甩毛上的水珠,撒開四蹄就跑。就在它甩水的當兒,女人中有人大呼:瞧,那臉!還是隻白臉狐呢!“哇!”眾女人一起驚歎了。“逮住它!逮了剝它的皮!”男人又在對麵喊。可是女人終究不是男人,誰也不敢赤手空拳去抓那隻火紅的白臉狐狸。“若墳地裏怎麼會跑出隻狐狸!”有人不解地犯著嘀咕,一股小風吹過,那火團似的生靈便倏地消失在柳樹邊的菜花地裏。
菜花地像一片金色的海,從腳下一直綿延到天空。一根根綻著青暈的菜梗上頂著無數朵燦燦的小花瓣。天空大地,滿眼都是亮亮的鵝黃,鮮嫩的色彩,迷亂的季節,有雲雀在高天裏歡快地鳴唱,千百隻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春天真好,遍地生機萬類自由。阿日阿月正在花海裏追逐嬉戲,他們絲毫不理會父輩們心中的哀痛,隻顧將銀鈴般的笑聲,撒得滿世界都是。我拂去阿月發間的花粉,摸著阿日笑紅了的臉蛋,心頭禁不住感歎:生命真是一個奇跡,擁有了她便擁有了一切,即便這一切也曾包括坎坷的經曆創傷的心靈艱辛的勞作,但刻骨銘心的愛,會在生命的長青樹上永遠鐫刻出生生不息的盎然春意。
踏著夕陽,我和孩子們回到了土場邊的四合院。滿院杯盤碗碟一片零亂。大支正吩咐眾人收拾整理。阿呆一把將我扯進牆角,輕聲埋怨道:“你跑哪去了?哭完還不回來!”“我找孩子去了!”累了一天連口水沒喝,還責備我,真是見了娘忘了妻!我小聲反駁阿呆。
“我就是要你去見娘呢!”阿呆拉著我就朝東廂房走去。阿呆的提醒使我恍然大悟,忙碌一天,還沒見上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角色,也許是這一天裏最痛苦的角色。我迅速在心裏打好勸慰的腹稿,努力樹立老人心中的第一印象。
阿呆的父母原本和老三同住,因為老頭子病危,才搬進了老大的四合院,因為這兒是阿呆家的老宅,況且準北鄉俗,老人去世,一般停放在長子家出殯。東廂房高高的糧屯邊新鋪了厚厚的草鋪,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子就蜷曲在草鋪的中央。一塊特大的黑頭巾嚴嚴實實地罩住了肩膀上的頭臉。我們默默地進去,又默默地站著。
“娘,阿細來了!她就是阿細!”阿呆輕聲說。
沒有回聲也沒有動靜,就像麵對一尊泥塑的神。
“娘,阿日阿月也來了,這就是您的孫子阿日孫女阿月!”阿呆又說。
還是沒有回聲也沒有動靜。阿呆悄悄地遞給我一個小木凳,用眼神示意我坐下。站了半天雙腿麻木,我咬著牙才曲腿坐了下來。阿日阿月擠在我腿邊,朝我的耳朵小聲說:“媽,害怕!”我瞪眼瞅了一下,他們立刻不再吱聲。
一塊黑頭巾遮住了老人的麵龐,也遮住了她的內心,是巨大的哀傷擊倒了她,才使她如此的麻木嗎?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好像是過了半個世紀。我忍不住起身要走了,忽然那草鋪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黑頭巾裏傳出嘶啞的聲音,“你爹墳上跑出隻狐狸?”
“嗯!”我立住身小心翼翼地應和。
“臉上有撮白毛?”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造孽啊造孽!自那年打春,我埋在地下的竹筒裏的那根豎放的雞毛沒有飛起來,我就知道掃帚星降臨。咱家元氣大傷了,可做夢也沒想到,吃齋念佛,寡婦命還是臨到了我的頭上!”
婆婆念咒語似的說完了這些話,就把個頭深深埋進懷裏,再也不吭一聲。我默默地轉過身,獨自一人邁上門檻,來到院中,抬頭仰望滿天血紅的晚霞,渾身的筋脈仿佛都變成了酸澀的小溪。不知為什麼,突然產生一個特別的念頭,想吻吻阿呆,吻吻我相親相依的阿呆。
原載《太陽》
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