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一個許諾(1 / 3)

這是入冬以來最冷的日子,一大早起來去廚房,熱水瓶凍在鍋台上,用力拔幾遍,拔起來了,底子卻掉了,溫水撒了一地,迅速又變成了冰。鍋碗瓢勺都連在一起,長在了水池裏。什麼也做不成,就很沮喪,隻得去找那根早已磨禿了的筆。筆裏沒有水,晃晃墨水瓶,瓶裏結了冰。隻好拿出上班辦公用的水筆了。這是編輯部能夠發給我的最後一支水筆。很好用,我很珍惜。可是,今天這水筆也耐不住寒冷不肯效力主人了。捂在雙手間,深深哈一口氣,那水便慘淡著流出。

我很懷念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那些日子,那時我的創作文思就像蔥蔥鬱鬱的黑森林,經常是夜出九千字。盡管數不清的九千字都一股腦兒扔進了廢紙簍,但我既不覺得疲憊,也不覺得惋惜,因為話語在我的胸腔裏就像茂盛的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瘋長出一茬。那時的我真有點像在地下埋藏等待了十幾年的蟬,迫不及待地要在短暫的生命裏把所有的歌唱完。歌著就是說話,歌著就是傾吐,歌唱的心十分愉悅。邊歌邊行,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收獲了幾捧芝麻穀子小秫秫,卻也丟下了蓬勃的欲望和不管高低深淺的懵懂。如今別說夜出九千字,就是夜出九十字也不易了。不是懶惰,不是枯竭。蔥鬱的森林還在、茂盛的韭菜還在,隻是砍一棵,割一把,竟有了疼痛的感覺。於是,那筆則下得漸漸沉了。

寫一個字要愣神半天,頗有幾分接不上氣。就像我小時候的鄰居小核桃。小核桃和我是鄰居又是同桌。小學老師姓劉,是個近視眼,常常眯著眼睛訓小核桃:怎麼寫字就像吃屎一樣難?比婦女生孩子還慢!小核桃的作業本上常常畫著大鴨蛋。小核桃領回作業本,忽哧忽哧地吸著清水鼻涕,頭也不抬地跪到自己的黃泥台子邊。小核桃沒有板凳,家裏在他的破棉褲膝蓋上縫了兩塊爛毛皮。有一天,小核桃紅著眼睛告訴我,他拾的鉛筆頭用完了,慢字也寫不出來一個了。我看著小核桃的眼圈濕漉漉的,就咬咬牙將心愛的小金魚筆借給他用半天。第二天,劉老師一進教室就表揚了小核桃寫的字工整漂亮,表揚完了喊小核桃領本子,小核桃卻沒來。中午放學了,劉老師跟我一起去找小核桃。門鎖著,我們去屋後喊,卻見小核桃的大哥大姐抬著一捆茴草向地裏走去。劉老師大聲喊,不見回答,卻聽見小核桃的大姐無力的哭。劉老師再喊,且追了上去。走近了,竟看見茴草捆裏露出一雙烏黑的瘦腳。劉老師眯緊了雙眼怒問,你們不讓他上學,抬哪兒去?小核桃的大姐止住哭說,“埋呀!”

小核桃的大姐叫紫胭,很好聽的名字。喜歡唱小曲兒,幹活累了就坐在田頭溪畔捏著腳脖兒唱小白菜葉兒黃。那些時候,故鄉有許多茴草地,秋天一到,鋪天蓋地的茴草秸杆黃亮花絮飛揚。就是在那收割茴草的日子裏,紫胭和鄰村的黑九好上了。偷偷摸摸地趕了幾回集。黑九給紫胭買了紅綠兩條桂子,就是紮在辮子上用的綢子。紫胭的頭發很短,那兩條桂子一直藏在席底下,沒能派上用場。第二年春天,茴草芽鑽出地皮,開始泛綠,家裏聞到了信音兒。說什麼也不同意,原因就是黑九兄弟太多了。要想同意,除非給織一掛大網。紫胭的大哥喜歡撒魚,門前屋後到處橫裏豎裏都是溝溪,一到夏天,男人背網,孩子提簍,隔三差五,總有一番收獲的喜悅。黑九果真是買不起一掛大網。事情就擱淺了。紫胭不死心。夏天到了,村頭有棵大槐豆樹,先揚花,後結莢,滿樹累累的樣子。紫胭就爬到樹上去摘槐米,摘下槐米曬幹拿到集上賣。賣的錢果真夠買網繩了。紫胭心頭的疙瘩解開了。一個日頭很好的中午,紫胭最後一次爬上槐樹,這次是摘槐豆莢。娘給紫胭做了件白粗布小褂,需用槐豆莢煮過的水染成鬆黃綠才好看。紫胭爬到一節細長條枝杆上,正伸手去摘揚在半空的豆莢,突地一陣旋風,細長的枝杆斷了。紫胭隨著枝杆落了下來。

紫胭是匍匐著吻地的。大哥將她翻過身來,滿臉盛開了一朵鮮紅的花。午後,黑九送來了一張大網,豬血煮過的,網墜純鉛,很沉,網綱烏黑油亮。大哥二話沒說,就將那張網罩在了紫胭身上。還有那件未來及染綠的粗布小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