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2 / 3)

北屋裏,雪萍也坐在娘對麵,娘兒倆哭一會,說一會兒。雪萍說:“娘,你怎麼做出這種醜事來,叫女兒在街上怎麼闖人?”娘哭著說:“真是一失足就千古恨啊,我後悔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到王家來,我不應該遷就他。我沒有臉再在這個世界上啦。嗚嗚……”雪萍說:“娘,事已如此,我叫呂大嬸來說合說合,和俺公公到鎮上去辦辦結婚登記手續,把孩子流了,過段時間就好了。”樹娥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子說:“這老東西狼心兔子膽,無情無義,我和他搭了夥,又有什麼意思。我不能再丟人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樹娥突然失控地大叫一聲,牙關緊閉,直挺挺地倒在炕上。大寶、雪萍忙給娘摁人中。雪萍哭,小栓子也哭,一家人象奔喪似的。直到深夜,事態才平息下來。經過痛苦和疲勞的折磨。大寶和雪萍無力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一覺醒來,窗簾縫中透出白光。雪萍以為娘也睡著了,沒有動靜,她悸懼地走到東間,看娘不見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李雪萍的心頭,她叫起大寶,說:“快,娘走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大寶說:“可能回家了,走,先回家找找。”大寶騎上摩托載著雪萍向李家營奔去。

柳樹娥真的回家了,她越想越肮髒。她覺得什麼事都在與她作對。李冬至去世後,不少人給她介紹對象,有些條件好的,甚至比她還年輕的。可自己為了雪萍,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錯過了機會,現在竟然一錯再錯。她覺得在王家是個多餘的人,在這個世上也是個多餘的人,她對生已喪失了信心,她沒有勇氣再活下去。趁著女兒女婿熟睡之後,她象鬼魑附身似的輕手輕腳地開門走出去。慘白的月光照著她回返的路。夜,靜得令人恐怖。北麵的大山上黑呼隆咚地,張牙舞爪的樹象是閻王發兵來抓她,沽河岸邊的幾隻貓頭鷹哇哇地發出淒厲的叫聲。這一切都沒有嚇醒她半死的魂靈。樹娥走到沽河橋頭,這是她近幾年經過最多一座橋。坐在一塊石頭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奔淌的河水。河水發出嘩嘩啦啦的嘲笑聲,仿佛催她快死。恍惚中,她看見了李冬至的影子。李冬至牽著那頭老黃牛在灰朦朦的霧中立著,兩手叉腰怒衝衝地罵她,並招呼她騎著牛一塊兒走。她不敢再向遠處看,低下頭,想跳到河裏去,可又怕髒了河水死後再挨別人罵。她站起身又慢慢地走回家去。回到村裏的時候,天巳蒙蒙亮,有幾個下地幹活的人、也看不清她的模樣。她敞開了她很長時間沒開的良進了屋裏。她點起蠟燭,每間屋子挨著照著看了一遍,又點上一柱香,從牛棚裏找出一小瓶敵敵畏農藥,一口喝了下去。快嘴呂大嬸聽到了樹娥家有動靜,覺得奇怪,大清早回來幹啥。她燒完早飯最後一把火,就跑過來看。一進屋門,見樹娥躺在地上。她伏下身,扶起樹蛾叫著:“大嫂,大嫂,醒醒,你怎麼啦?”樹娥搖搖頭,眼裏滴下幾滴淚。呂大嬸見到地上的農藥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放下樹娥,跑到街門口大聲招呼起來:“救人啊!救人啊!”東鄰西舍五六個人一齊湧進屋裏。這時大寶和雪萍也趕到了。雪萍一見娘,撲在身上就嚎啕起來。呂大嬸說:“哭有什麼用,還不快拉著去醫院。”呂大嬸拉來一輛地排車,鋪上被子。大家七手八腳把樹娥抬上車,直奔鎮醫院。

醫生們先給樹娥洗了胃,又給掛上吊瓶輸液。聽說是個孕婦,又請來婦產科主任會了診。主任拿聽診器聽了聽,問雪萍:“懷孕幾個月了?”雪萍說:“不知道。”主任說:“先做個B超吧。”B超做完後,將結果交給婦產科主任。婦科主任說不是懷孕,象是腫瘤。主任又給開了CT單,交給大寶說:“為慎重起見,再去做個CT”CT結果出來了,主任一臉嚴肅地問,誰是病人家屬?雪萍說我是她女兒。主任說:“你母親不是懷孕,患的是卵巢囊線瘤,從片子上看,瘤已惡化,很危險。如果中毒能挽救過來的話,手術這一關也不好過。”來看望的親屬鄰居一聽說柳樹娥患的是腫瘤,都大吃一驚。快嘴呂大嬸說:“街上的話沒法聽,都是胡編亂造的,那有真事,樹娥,可委屈你了。”說著掉下幾滴淚來。雪萍雙膝跪在地上,拉著主任的大褂,磕頭求告:“大夫,你們行行好,想想辦法,救救俺娘吧。大夫,俺娘苦了一輩子。”雪萍跪在地上,然後轉向娘:“娘,女兒對不住你,你好了吧,你快好了吧,你好了女兒陪你過好日子。”大寶也跪在娘的床邊,淚水洗著那張粗糙的長臉。此情此景,令在場的人無不掉下同情的淚水。

場山雨過後,火辣辣的太陽穿過黑雲透過山口,直射到綠油油的草地上。李冬至的墳比原來大了一倍,新添的黑土象換了件新衣裳,剛插在上麵那些用柳枝做的孝棒子,經過雨水的淋濕,開始發青發綠。墳東側老黃牛的土堆上,也添了幾鍁新土。

“福”人:太陽還沒全落窩,玉佳就提著飯簍出了門。這是她與丈夫徐來福鬧崩之後,第一次去給他送飯。

說起徐來福,村裏人都知道,他從小嬌生慣養,長到二十來歲,莊稼活沒學會,抽煙喝酒倒成了好把式。說媳婦的時候,爹媽怕兒子日後受氣,左挑右選,選中了性情溫和、能勤儉過日子的玉桂。過門後,玉桂盡管看不慣來福的懶脾氣,在生活上對他卻很體貼。當時幹活大呼隆,幹多幹少一樣混,她也就不愛多嘴。來福呢,除了關心那個盛酒的壇子外,其餘一概與他無關。

今春,隊裏搞起了責任製,來福倆口子包了十畝棉花。來福還是老樣子,早晨,媳婦十遍八遍叫不起來,醒了,再偎一陣被窩。眼看著地裏的活被人家拉下一大截子,他也不著急。玉桂勸他也不聽,說多了還得挨罵。她心裏急得象著了火。

五月的一天,剛下過雨,地裏活積成堆。玉桂牽著牲口來到地頭,焦急地等著丈夫。可一等沒來,二等還不來,就自己套上牲口耘起了地。那知這頭牛正打欄子,一見到母牛,就“哞哞”叫著跑起來,多虧眾人幫忙,才沒傷著人畜。玉桂又氣又恨,抹了兩把眼淚跑回了家。看見來福正在炕上自斟自飲,她火上加油,順手奪過酒盅扔在地上,又搬起酒壇子要摔。來福一看,急忙上前去奪,可是晚了,隻聽“砰”地一聲,酒壇子已成了幾十塊碎片。拿酒比命還重的來福,怎麼會吃這口氣呢?他借著酒劫,狠狠實實地在玉桂背上擂了兩拳。玉桂一賭氣找到了支書,要求到法院離婚。在支書的再三勸說下,玉桂和來福的矛盾才緩和下來。

來福酒醒後一尋思,覺得和玉桂吵架不沾理,但又放不下男子漢大丈夫的架子,不肯向妻子賠禮道歉。事有湊巧,當時隊裏正在叫行承包菜園。來福認為這是個回頭的好機會,便三番五次地找大隊黨支書和生產隊幹部們要求包菜園。幹部們看到來福這樣誠意,就一麵做了玉桂的思想工作,一麵答應了他的請求。從此,來福就一心撲在菜園裏,吃睡也在菜園小屋裏。

玉桂呢?起初有火助著還覺得清心,可時間一長,也覺得不是味兒。特別聽到支書和會計說,來福真是好樣的,現在的收人就超了產,估計年底光超產獎也能得五百元。玉桂心裏更急了。她幾次叫女兒蓮蓮捎信要來福回家,可總不見人影子。她有時雖暗暗地罵他沒良心,但在飯菜上卻添了新成色,有時還給他捎瓶酒去。誰知,酒瓶每次都原封不動地捎回來。這陣子,玉桂心裏又難過,又擔心。難過當時吵嘴鬧得太過火,擔心自小沒吃過苦的“福”人身體抗不了。於是,她做了一些來福平日最愛吃的好飯菜,親自送去。

太陽落山了。玉桂內疚地走進那間小土屋,見來福正忙著包菜種,就把飯簍子和暖瓶放在他身旁。來福象過去對待酒壇子那樣,專心在紙包上寫字。他連頭也顧不得回,就說:“蓮蓮,先等會,爸爸記完了一塊兒吃。”

“撲哧”,玉桂忍不住笑出聲來。來福回頭一看,愣住了。他陌生似地盯了妻子一會,又低下頭忙開了。玉桂把菜端出來,又倒了滿滿一盅酒。月亮探出頭,綻開圓圓的笑臉,柔情的月光透過小窗,照在那杯酒中。玉桂端起酒盅,雙手遞給來福,來福抬起頭,看了玉桂一眼,雙手接過酒盅,不知是感激還是難過,晶瑩的淚水流出眼窩,滴進酒裏。他身子一動,突然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玉桂笑了,抬手在他的腦門上戴了一下,深情地說:“你呀,真是個‘福’人”。

怕小姑的嫂子:人各有怕,有的怕蟲蛇,有的怕虎狼,而長慶嫂卻偏偏怕小姑網娘家,你說怪不怪。

長慶嫂今年三十六歲,叫歐桂枝,是賈家村數得著的能耐媳婦,不僅模樣長得俊俏,治家理財更是湯水不漏。丈夫賈長慶當教師,每月工資四十來元,再加桂枝平時給人裁縫衣裳,掙個手工錢。雖說拉著兩個孩子,莊戶日子,還算寬綽。吃過早飯,桂枝又趴在縫紉機上忙起來,兩條腿還沒做完,小女兒青青嚷著跑進門來。

“媽,俺姑姑來了。”青青喘籲籲地說。

“誰?”桂枝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俺姑姑,北山那個姑姑。”青青解釋著。

“她……”桂枝停下手裏的活,對女兒說:“你快出去,要是你奶奶問,就說我趕集去了。”

“嗯。”青青答應著,跑出門去。

小姑竹桃比桂枝小兩歲,婆家是有名的窮山溝克郎崮,幾年來窮得手夠不著腳,腳夠不著手,沒辦法,竹桃隻好常回娘家捜摸點。日久天長,可把桂枝痛壞了,平常一聽說小姑要來家,就怕得要命。

前年冬,竹桃領著孩子回娘家,不曾想剛進門就飄起了雪花,直到天黑還沒停下。竹桃為難了,經母親一再挽留,才決定住下來。可是腚沒坐穩,不知什麼原因,青青“哇”地一聲哭起來,桂枝一旁罵著:“耍夠了就來家吃,這是個飯店,還是旅館……”

竹桃聽到這弦外有音的罵聲,望了望為難的娘,含著眼淚拉蔚孩子走了。

為這事,婆婆和桂枝分了家,竹桃呢?從此再也沒有來過。桂枝想著往事,門外響起小姑的聲音。

“青青,你媽在家嗎?”

“媽……媽趕集去啦。”

桂枝心情緊張地聽著,直到腳步聲走遠,才鬆了口氣。她不放心,又走到院子裏,順牆探頭一望,怔住了。隻見小姑穿著粉紅色的針織尼龍上衣,蘭色滌綸褲罩著黑色的半高跟皮鞋。這哪裏是過去那副寒酸樣子?分明是城裏人的打扮哪!

突然,門“砰”地一聲開了,小青青穿著一身漂亮的衣裳跑進來。

“媽,姑姑給我買的,俊不俊?還有雞蛋呢!”

望著高興的青青,桂枝站不住,坐不穩。唉!把人家關在門外,多不應該呀!想到這裏,她決定到婆婆屋裏去一趟,和小姑道個情。

桂枝來到婆婆院裏,剛要往屋裏走,聽到裏麵正議論自己,又站住了,她側耳聽著。

“你嫂子那人,就是小氣,聽到你來,嚇得不敢出門啦。”

“娘,可不能怪嫂子,都是那幾年俺受窮,給她添了些難為。這陣好了,你看,俺還給嫂子買的皮鞋……”

是慚愧,還是感激?桂枝聽到這裏,淚水溢出了眼窩。此刻,她既想進又膽怯,兩隻腳不由自主地退出了院子。

剛一出門,就見青青跑過來。桂枝靈機一動,故意大聲喊道:“青青,快去叫你奶奶和姑姑,今中午到咱家吃餃子!”

“哎。”青青點點頭,撒腿跑進奶奶院裏。

妻子:五月的晚上,農村比城裏忙啊!一出了縣城,公路兩旁便看不到信步的閑人,也聽不到戀人的竊竊私語,甚至連蟈蟈的叫聲,也不象在城裏那樣悠閑自得。一路上,除了拖拉機搶收搶運的轟隆聲,就是嚓嚓收小麥的鐮刀聲。望著這一片繁忙的景象,腦子裏又出現了我那粗壯健美的妻子。此刻,她也許在地裏收小麥,或是往家運。結婚幾年來,她又忙家務又拉孩子,裏裏外外靠她一個人擔當。有時累熊了,趁我回家也埋怨幾句:“咳!當初俺不如找個吃農村糧的,忙時有個幫手。”是啊,象我們,既比不上都在農村的夫婦方便,也比不了城裏那些雙職工。所以,盡快給妻子找個合適的工作,一時成了我思想上的一種壓力。今天,這事總算辦妥了。

到了家門口。腿還沒騙下車子,正碰上妻子往外走。

“怎麼,又來家宿旅館呀!”妻子一手提著張鐮,一手拿著塊幹糧嚼著說。見我往門裏搬車子,又故意板起臉:“走走走,俺權當沒有你這個人。”

我生氣地把她一推說:“人家累得要命,你還開玩笑。”

“這些人整天泥裏土裏的都沒有說個累字呢,夏收這麼忙,別人都來家幫幫,你可倒好,一走就是一、兩個月。”

沒想到這麼一句很平常的話,引出她這一套埋怨來。我極力想把這種緊張氣氛平靜下來,把那樁喜事告訴她。可還沒等我開口,她又說:“今天晚上來家,這旅館不能讓你白住。”

我問:“幹哈?”

“飯罩裏的幹糧還熱,你先吃點。”她說。

我說我已經吃過飯了:她二話沒說,從地上拾起一張鐮刀遞給我說:“走,跟我去收小麥。”

“天這麼晚了,能看見?”我有點打休地說。

“今夜收不完,明天就影響到種。”她指指即將升出東山的月亮說:“有燈哪。”

來到麥地頭,她把腰一卡,指著地裏的十二行小麥說:“大秘書,來,你五行,我七行,比比誰先割到南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