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3 / 3)

見她副做慢相,我輕蔑地白了她一眼說:“你前麵割吧,這營生,我幹過。”

開始幾鐮,我確實:占了優勢,大有甩下她的氣勢。我直起腰,向妻子一笑說:“忽麼樣,還可以吧了”

“嘿,還行。不過,可要堅持到底。”

二百五十米長的地,真耐幹。割了還不到二分之一,我就與妻子拉開了距離。隻覺得膀酸手漲,渾身無力,臉上的汗水一個勁地往下流。手上的兩個血泡也被鐮柄擠破,痛得我直咬牙。

又堅持著割了一會,妻子已經接了過來。她不慌不忙,還是開始個樣。直到割完最後一把,直起腰,望著我狼鋇相笑著說:“你啊,別再逞能啦,幹這個,你倆也不跟一個。”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和兒子,我問:“哎,咱娘和毛毛呢?”

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怎麼,就才想起你娘和你鄭寶貝兒子?不要緊,沒有不了,明天他大姑就一起送回來啦。走吧!”

水銀似的月光,透過窗I?的玻璃,灑在炕上,灑在妻子的臉上。我說:“素芝,告訴你一一件大喜事。印刷廠郝廠長答應給咱個合同工指標。”

“俺不稀罕,生就一身莊戶骨頭,進了城還不自在呢。”

“慢慢就習慣了。每月還有四十多元的工資。”

“四十元算什麼。我預計著到年底,起碼也得拿上二千元,比你這國家幹部都強。”她的話語裏始終透著一種豪氣。

出乎我的意料,現在妻子對這件事的看法會與我不一致。我有點為難地勸說道:“我已經和人家訂妥了,你要是不去……”

“那怕什麼,咱不去有的是去的。”

“前幾年你整天要我給你找臨時工,現在叫你去又不去了。”名我埋怨道。

“你這個人,前幾年咱村有這個樣?現在大包幹雖說累點,可幹的舒心,收人大。”

我一時語塞,隻覺得錯過這個機會太可惜,卻沒有更充分的理由來說服她。停了一會,我又以商量的口氣勸說道:“素芝,我看你先去幹著,以後有機會轉成正式的。”

她沒有回聲。

“行不行你倒說呀!”

仍沒有回聲。

不知什麼時候她早已進入了香甜的夢鄉。這時我才意識到,經過一天的勞累,她太疲勞了,實在不該再打擾她。

一覺醒來,陽光已射進玻璃窗。身邊的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來走了。我下炕去洗了把臉,準備做飯。一掀鍋蓋,見飯早已做好,正在站著納悶,妻子提著鐮刀走進來。

“你啊,真懶得夠嗆,就才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早叫起我來。”我滿有理由地說。

“哼!本想叫你,俺又舍不得。”她一邊拾掇著飯一邊說。

“吃完飯我幫你去割。”

“俺不用!昨晚上不過是叫你嚐嚐在家裏這個滋味,別忘了。你當俺真叫你幹。”說完,她嘻嘻地笑了起來。笑完又說:“出去幹臨時工這個事,我看就算了吧。你回去和郝廠長道個情,就說你老婆幹不了。”

實在不願意,我也沒辦法,隻得依她。吃完飯,我拿起鐮刀,要去割麥子,妻子上前一把奪下來,扔在地上說:“不用你,別幹不多點活,城裏耽誤鄉裏耽誤。隻要回去把你的工作幹好,別丟了人就行。有空常來家趟。”她說著,把自行車給我推出門去。

“書包裏是二十個鹹雞蛋,帶回去蒸蒸吃。”她說著,把書包掛在車把上。

我抬起頭,深情地望著妻子,心中激起了感情的波濤。此時,我多麼想抱住她給她一個甜甜的吻,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知道,妻子是最不喜歡這種時髦的表麵動作的。

趕山會:忖度了三天三夜的劉喜財直到昨晚才橫下心來,明天趕山會去。

東方剛顯魚肚白,劉喜財就踏著晨霜上路了。他右手提著竹籃子,左手插進衣兜裏,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撚著兜裏的那三百元人民幣。“咯吱”,“咯吱”。劉喜財有生以來,第一次帶這麼多的錢出門。咯吱咯吱的響聲,使他心裏美得發癢。臨出門時,老婆再三叮囑:今年實行聯產承包,咱家裏收人一?多。有了錢,可別象以前那樣小小氣氣的讓人家笑話。到了山會,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給兒子割身好衣裳,給女兒買輛新自行車。劉喜財帶著老婆的嘮叨,帶著喜悅的心情上路了。

“喜財叔”。

聽到叫聲,劉喜財回頭一看,原來是滑稽鬼滿囤。滿囤三步兩步地追上劉喜財,扯扯他的棉襖,揶揄地說:“喜財叔,你真是財大氣粗,有了錢就牛哼哼的不理人了?今天趕山會可千萬別‘不過了’。”

“去去去”。劉喜財聽到這句戳耳朵眼子的話,用力把滿囤推了個趔趄。罵道:“你個該死的,進了棺材也忘不了這句話。”

“不過了”這句話是劉喜財的忌諱語,也是人們經常用來嘻嗣開心的笑料。

四年前的一個春天,多年沒走閨女的老丈人來了。劉喜財一見犯了難。他知道嶽丈大人是個酒窟窿,沒有酒喝權當沒了命。

家中從來不買酒。去供銷社打吧,一斤酒要花九角錢。這九角錢買鹽得吃兩個月,打醬油起碼吃半年。不去打吧,老丈人多年沒氟來了喝不夠酒要翻臉的。劉喜財思來想去,還是去打吧。劉喜財提著酒瓶子往供銷社走,心裏不住地搪量這斤酒錢。當走到供銷社門口時,又站住了。手裏擦著張一元的紙幣已被汗水湖軟了。他看著一元錢,心裏想,喝些酒有哈用,頂不了釩,解不了渴,喝多了還遭罪。幹脆打上二兩酒,回家兌上八兩水,隻要有酒味就行。這樣就能省六七毛錢呢。

菜炒好了,劉喜財給老丈人兌好了酒斟上去。老丈人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味,又喝了一口,氣得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就走了。媳婦看著自己的父親氣債而去,忽麼勸也勸不下。當知道劉喜財的所作所為後,連哭帶鬧地畛起來。罵劉喜財小氣鬼,樞腱喱指頭沒有出息。爹來了,連斤酒都舍不得。兒子、女兒也一旁獗嘴豎腮地埋怨他,不應該這樣待他老爺。

本來心情很壞的劉喜財,見全家都朝他泄氣,也火冒頭頂,吼道:“反啦,反啦!這個家我不當了,你們來當吧媽的,一斤酒九角錢,天上不掉,地上不長,到哪裏去拿。我這麼個年紀了,口裏不吃,腱裏不拉,積著攢著為了誰?今天受你們這些窩囊氣。今後我也不過了。”說完,他從抽屜裏拿出五元錢,就上了飯館。劉喜財進了飯館,滿臉韞怒地站在櫃台外,看著一盤盤掛了色的豬頭肉,自語道:他娘的,吃。當他把手伸進衣兜摸著邢五塊錢的時候,忽麼也拿不出來。可巧,這時候街上來了個賣小蘿卜的。望著嫩紅的小蘿卜,劉喜財心想,吃上頓,解解饞。他花了八分錢買了一斤小蘿卜,一口氣吃完。回家後,在家人麵前賠氣地說:“嚀,今天我也不過了,上了飯店,吃了紅的吃白收吃了瘦的吃肥的。”這話偏叫摸底細的滿囤知道了,一時宣揚的滿村皆知。從此,“不過了”這勻話,就給別人留下了笑柄。

劉喜財到了山會街上,已經人山人海。一拉一拉的布篷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劉喜財想起過去買東西時需要糧票、布票,現在什麼票也不用,有了錢愛買啥就買啥。望著這貨物充盈的山會,劉喜財把手又伸進裝著三百元錢的兜裏,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無錢不趕會,我劉喜財今天有錢了,也有趕山會的資格啦。他三步兩步走進了澤山飯店,看到服務員端著郤一盤盤帶著紅黃鍋殼的爐煎包,陣陣香味直往鼻孔裏鑽,劉喜財咽了一口唾液,對服務員說:“一斤包子……”服務員馬上端過來,說:“大叔,交一元錢。啊,一元錢?”劉喜財把手伸進裝錢的兜裏,緊緊地擦著三百元錢,仿佛攘著一隻隻展翅欲飛的家雀,一不小心,就會飛走似的。自語道,吃頓飯一元錢,這不是在吃錢嗎?忙對服務員說:“呱,不,不,我是問一斤包子多少錢”。劉喜財邊往後退著邊說:“不,不。我,我已經吃過了。”一直走出離飯店門口很遠的地方,再回頭望望,生怕服務員追上來。

劉喜財擠到十字路口往東一拐,發現牆腳下有個烤地瓜的,他走過去花了二角錢,吃了三個烤地瓜,甜甜蜜蜜地吃得又香又飽。劉喜財想,今天這頓飯省了八角錢,這八角錢在三年前於七八天活也擇不回來。老人們說一天省一口,一年省一鬥,過日子不節約忽麼能成呢。他又想起一年除夕夜包餃子,為圖吉利得包八個鋼子,老婆在抽屜裏翻來翻去,隻找出四個,缺了四個還是從娘家陪嫁的小箱子裏找出來的。他又想起少年時代父親割了一斤豬肉,醃在鹽壇子裏,來客切幾片上席,剩下的再醃起來。一連過了兩個年,還剩下一塊。有一天,他從壇子裏拿出來愉著吃了。結果購出癆病,到今還田下咳嗽的根。想到這裏,嗓子裏又發癢,連聲咳了起來。那樣的日子,真寒心哪。

山會上的人越來越多。劉喜財夾在擁擠不堪的人流裏,從食品市走進果品市,又從果品市走進蔬菜市,好不容易擠進布料市。一二進了布料市,他的眼更花了。各式各樣的衣服鞋帽,五顏六色的布匹,花花綠綠的毛線,金光閃閃的裝飾品。天啊!山會上有這麼多的好東西,平時做夢也夢不到。都說上海青島繁華,大概也就這個樣子吧,要不青島人還用車拉著貨到鄉下來趕山會。劉喜財沒去過上海青島,隻是聽別人說過,覺得今天就象來到了上海青島似的,真是大開了眼界。他抹了一把額上汗珠,又放進兜裏那三百元錢上。

劉喜財擠到賣布的案板前,用手撚了撚那塊質地細軟而又發亮的青色布匹,扯起一根錢,兩手用力一掙,那線不僅沒掙斷,反而勒進了他小拇指的風口子裏。他痛得一咧嘴,又把線放進口裏咬。那根線在他那參差不齊的牙齒上轉來轉去,好不容易才咬斷。“好布,好布。”劉喜財自語著,問售貨員多少錢一尺,售貨員說八角。八角?兒子比自己高,做件上衣得八尺半,下身得七尺,七八一丈五,一丈五尺五,八的八,五八四……一共是十二塊四毛錢。天啊,這麼多錢,頂過去全家半年花銷呀。劉喜財又埋怨兒子長得太高了。長這麼高有啥用,多穿二尺布。算了,算了。他轉身想走開,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劉喜財認為是在笑他。回頭一看,是一對時髦的男女,正拿著一塊黑呢子比量。女的說:“好是好,三十五元錢一米太貴了。”男的說:“不貴不貴,你做件外套正合適。”一聽這價錢,劉喜財驚呆了。望著這對割布的青年,眼前仿佛出現了兒子進寶。兒子劉進寶自小忠厚老實,幹活舍得拚命。論長相全村的青年中是數一數二的。論德性,老老少少沒有不誇的。這麼一個好孩子快三十歲了,還打著光棍。劉喜財一想起來心裏就愧得荒。他想起一九七七年春天,進寶姑姑給進寶介紹了一個姑娘。相人這天,進寶借了件青滌卡衣服穿著,上兜裏別一支鋼筆,斯斯文文的,那姑娘一看就樂意。定親之後,劉喜財既沒給女方割一尺布,也沒讓進寶去送一次禮。不久,姑娘就捎信來說拉倒。此後,再也無媒人來登劉家的門。今天他看到一對對說笑的情侶,心裏隱隱作痛。他覺得對不住兒子。不該讓兒子整天穿得破破爛爛的,不該眼看著到家的媳婦飛了。可又一想,光怨自己也不對,生產隊十幾年不開支,批資本主義又批的雞死鵝淨,油鹽醬醋都買不來家,那有錢去送禮。唉!過去的事就別想了,今天一定給兒子置上件像樣的衣裳,省的再相對象沒有衣裳穿。想到這裏,劉喜財轉身又擠到布案前,扯起這塊布對售貨員說:“同誌,給俺割一丈六尺。”女售貨員望著遲疑了半天的劉喜財,嫣然一笑,說:“大爺,交錢吧。”劉喜財掏出錢,用手蘸著唾液數了好幾遍遞給售貨員。售貨員“嗤”地一聲,撕下了一丈六尺布。劉喜財雙手抖著把布接了過去。那核桃皮似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劉喜財來到自行車市的時候,已近中午,一輛輛嶄新的自行車在太陽下發出刺眼的光。他放下竹籃,伸手摸摸白銀似的車把,按按車鈴,嘴裏不住地“嘖嘖”著。他想挑一輛好的,可挑來挑去,挑花了眼,分不出那輛好那輛不好。這時一陣人流擠來,劉喜財身子一歪,“嘩啦”一聲,連人帶車倒在地上。一旁看車子的售貨員一把拉起了劉喜財,氣洶洶地說:“磕壞了車子你賠得起!”

劉喜財先把手伸進兜裏摸了摸錢,一試錢還在,就象牛牴人似的朝售貨員說:“磕壞了我買著,有什麼了不起!”

“你買著?”售貨員上下打量著劉喜財,上身穿著一件破棉襖,肩、袖上都打著補丁,下身穿一條半新棉褲,一雙打著膠皮補丁的黃膠鞋還露著腳趾。然後冷笑一聲說:“你買得起?”這句帶刺的話,把劉喜財激怒了。仿佛第一次受到這麼大的汙辱。他把腳一跺,從兜裏掏出錢,說:“我今天就推著這輛。”

“喜財叔,推著這輛。別讓他小看咱莊稼人。”就在兩人爭執之間,滿囤從人空裏鑽了過來。劉喜財把錢往滿囤手裏一拍,說:“滿囤,替你大叔點錢給他。”

售貨員臉紅了,不好意思地接過錢,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滿囤用羨慕的目光,看著劉喜財新買的自行車,又看看籃子裏的那塊布料,說:“喜財叔,你今天真的‘不過了’”。

“去去去,不怕磨爛了舌頭”。劉喜財把竹籃綁在車貨架上,神氣地推著自行車,象個剛學步的孩子,走得非常不自然。他琢磨著自己“不過了”這句口頭語,好象今天有了新的含義。路過飯店時,又進去買了兩瓶景芝白幹,割了一塊錢的豬肉。過去因酒得罪了老丈人,今天把他請回來賠個禮,自己也嚐一嚐這瓶裝酒是什麼味道。

俗話說:“人是錢性。”劉喜財騎上自行車,拇指不停地按著車鈴,聽著那清脆的鈴聲,心裏陶醉了。一路上,溫暖的陽光,清朗的天空,碧綠的麥苗,寬闊的大路,仿佛都在向他微笑。他憧憬著今後美好的日月,兩腳用力一蹬,自行車象飛起來一樣,快速地向前奔去,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