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時分,雪萍和娘牽著牛來到大寶家。娘進門先到有全屋裏。“大哥,聽說雪萍惹你生氣了?”“沒啥沒啥,親家,大老遠的你來跑啥,我這個熊脾氣躺會兒就好了。”有全坐起來點上支煙,忙叫大寶雪萍:“快給你娘倒水。”娘說:“大哥,你別見外,這頭小牛剛學營生,喊習慣了,再喊裏裏拉拉地聽不懂,不是雪萍有意對你不尊重。”有全說:“剛才我也琢磨著是這麼個理,是我錯怪孩子啦。”雪萍提著暖瓶端著茶盤走進來說:“爹,你喝點水,消消火。”有全說:“自己人,什麼火不火地,快做飯給你娘吃,你娘走累了。”
柳樹娥沒有馬上回家,牽來了老黃牛正好用起兩張犁子出花生。雪萍和娘用小花牛,依然是喊娘往裏、娘往外的,小花牛也很聽話。有全和大寶用老黃牛,有全扶犁,大寶牽牛,有全聽到雪萍的吆喝聲,心裏不住地在暗暗地笑。東鄰西舍看到四個人這樣風風火火地幹,也投去羨慕的目光。樹娥一直在女兒家住了一集,幫著把花生全部收完,麥田也打完了畦子,套上了化肥,光等機械播種了。有全說:“叫你來吃累,真不好意思。”娘說:“大哥,你太客氣了。以後家裏有什麼活,我再來。”有全說:“明天叫雪萍大寶去幫你刨花生種小麥。”娘牽著老黃牛走了,爺兒仨一直送過沽河橋去。
又是一年四月天,雪萍已做了一個月的母親了。自去年大寶去幫雪萍家種花生遇雨睡了一次後,倆人便如膠似漆,難舍難分。反正快要結婚了,娘也不管,因此,大寶隔三差五地就去睡宿。到結婚時,雪萍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了。雪萍臨產之前,到醫院檢查發現是個男孩,大寶和有全高興得象吃了個歡喜果,整天樂得合不攏嘴。他們王家也有孫子了,也有接續香火的根了,百年之後也有人給上墳拜土了。為了照顧好雪萍母子,有全自過了春節就沒讓雪萍下地。臨近產期,大寶把丈母娘請來伺候,直到出了滿月,娘要回去。大寶雪萍就和爹商量:“爹,俺娘也快五十歲的人了,自己在家裏很孤單,無人照顧,咱小栓也需要個女老的看望、照料,不如叫俺娘把地退了,到咱家來住,你看如何?”有全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也好,這樣雙方都能照顧到。”雪萍和娘把這個意思說了,娘說:“好是好,就是四間屋,沒法住。”雪萍說:“大寶早安排好了。把廂房收拾粉刷了一下,俺倆進去住,你住東間,就是俺結婚那間。”娘說:“那老黃牛一直讓你呂大嬸給喂著也不是個辦法。”雪萍說:“賣掉它算了。”娘說:“舍不得。”雪萍說:“有什麼舍不得的,不就是頭牛嘛,再說小花牛來這一年,公公已把它訓過來了,什麼活都能幹。”娘說:“這牛在咱家十幾年啦,是有功勞的,我想先把它牽來再說吧。”
過午柳樹娥回到自己家,把家裏的東西收拾完,到快嘴呂大嬸家把牛接過來。呂大嬸聽說樹娥要去給雪萍看孩子,就嚷起來:“喲,我給你說別人你不樂意,舍不得離開雪萍,這次我給你去說合說合,和王家那老頭子搭夥算了。”樹娥說:“聽你那嘴,又要胡說。”呂大嬸說:“我不是胡說,你和那老頭子結了婚,合成一個真正的家多合適。省得在那裏住著別扭。”樹娥說:“不成,街上人笑話,孩子們也不能願意。”呂大嬸說:“管他呢!婚姻自由,讓街上議論去,磨一陣嘴皮子就過去了,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你還這樣封建。你沒出去走走不知道,我閨女來家說,人家縣城那邊,一個七十歲的找了個二十三歲的小媳婦,還有一個六十歲的老婆子找了個二十五歲的小青年,過得有滋有味的。你才這樣年紀,還怕笑話。考慮好了,我作媒,肯定王老頭願意。”呂大嬸走了,娘給老黃牛掃了掃身子,用鐵刷刷了刷肚皮上的泥。老黃牛親熱地用頭操著樹娥的腿,眼裏象含著汨。樹娥說:“別難過,明天跟我去個新家,與你女兒小花牛見麵。今晚多給你加些料,吃飽喝足有勁走。”老黃牛抬起頭,似子有點驚恐地望著樹蛾。
夜裏,樹娥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明天就要離開自己的家啦,離開這個她經營了幾十年的家,離開這個令她飽嚐了辛酸苫辣甜的家,她真有點舍不得。她在考慮著,去丁能住長久嗎了與女婿、親家公的關係能處理好嗎7過午呂大嬸的話也在心裏回味著,這能成嗎7孩子們能樂意嗎她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不成,不成,不能給後人目下笑柄。原始的、傳統的、封建的意識鏈鎖又把她緊緊地束縛在舊有的思想籬樁上。第二天早晨,柳樹娥早起先來到丈夫李冬至的墳上,燒了些香紙,禱告說:“冬至,明天我要到女兒家長住了,你也不要寂寞,我會常回來看你的。”最後又落了幾滴汨,走回家去。一進門就聽到老黃牛的呻吟聲,她走進牛棚,見老黃牛肚子鼓得象個充滿氣的大皮囊,圓曄著眼睛,四蹄難受地瘙孿著,嘴裏淌出一些腥臭的黃液。樹娥吃驚地上前解開韁繩,把牛頭輕輕地放在地上,老黃牛費力地呼吸著。柳樹娥哭著敲開了快嘴呂大嬸的門。呂大嬸開口就問:“啥事這麼急?是孩子掉到井裏了,還是大火上了屋笆?”樹娥說:“你快來看看頭老黃牛得了什麼急病?”呂大嬸過來一看說:“先莫急,我給獸醫站掛個電話,請個獸醫來看看。”樹娥又捎信叫女婿大寶來。不一會兒獸醫趕到了,拿出聽診器,聽了聽心髒,又扒了扒眼、唇看了看,說:“你這牛得的是急性胃膨脹,已經很危險了,搶救搶救試試吧。”獸醫拿出一根放氣針,紮進牛胃裏,嗤嗤地放了一會兒氣,又打了針,牛的呼吸仍然很微弱,樹娥說:“劉醫生,再沒有什麼好辦法治了?”劉醫生看看牛說:“心音已經很弱了,沒有什麼好辦法。”樹娥難受地直掉淚。這時大寶趕來了,勸娘說:“娘,別難受了,牲畜象人一樣,都有個壽限,大概是它的壽限到了。”中午時分,牛停止了呼吸。大寶向獸醫算了醫療費,問娘這牛怎麼處理。娘說:“這牛是病死的,為咱家出了力的,你到你爹墳右側的鬆樹底下挖個深坑埋了它,你想著我死後也埋在你爹的身右側。”大寶就找了個年輕的熟人,把牛抬上地排車,拉著去埋了。柳樹娥收拾好東西,把臨時需要的讓大寶帶著,然後環視了一下屋子,鎖上門,難受地離開了家。離開時快嘴呂大嬸招呼了幾個婆娘來送了送。一連幾天,樹娥每想起死去的老黃牛,心裏就隱隱做痛。她又對雪萍說:“這牛是有靈性的,通人性,可能它不願到這裏來,生了氣,就病的。”雪萍說:“娘,那有這麼通靈的牲畜,聽說這種病主要是吃了黴草和飲食不當的緣故引起的。甭說是牛,就是人得了急病,有的想留都留不住。娘你就別難受了,看看咱的栓栓,你該高興才是,省的公公看了你這樣,還認為什麼事不願意呢。”娘擦了擦眼淚說:“好啦,不難過啦。來,把栓栓給我,明天你和你公公、大寶他們去種花生。”娘接過了栓栓,拍著,打著,哼著,親著,小栓給姥姥一個笑臉,歐啊地說了些聽不懂得話。
樹娥住在閨女家,象過去那樣短時間住幾天倒覺不出怎麼別扭來,可一搬來常住,就覺得不習慣。守著親家公說話做事,總覺得有些膽怯,不象一個人在家裏那樣自由自在。尤其在晚上睡覺,盡管東間西間,和一個老頭子在一個屋裏也睡不踏實,有時黑夜裏胡思亂想,還做些不著邊際的夢。最令她難堪的就是現在的電視劇。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一些男歡女愛、擁抱親吻的鏡頭,使她臉紅心跳。當和親家公坐在一起,電視出現這些鏡頭時,她就借故抱著孩子離開。她想搬進廂屋裏去住,和女兒女婿換過來,可已經住上了,也不好意思再開口,時間一長,慢慢地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兩個不完整的家庭組合,給這個家帶來了幸福和喜氣。家庭成員的分工合理而有序,每個人都在用汗水和真情辛勤地描繪著美滿的生活。柳樹娥除了看孩子刷鍋洗碗,瞅空還給他爺們兒縫補漿洗。盡管比自己一個人過時累點,但她覺得不孤獨,有生氣。看看,女兒女婿和睦相處歹日子也有奔頭,心裏整天美滋滋的。
有全爺兒仨個一早就下地幹活,為了增加收入,春天在土地叫行承包時又多叫了五畝地,加上原來的一共十二畝。六畝花生,忙了四五天才種上。傍晌時,雪萍說:“爹,你先回家去歇歇吧。“這點地頭我和大寶種種就算了。”爹說:“你先走吧,回去給小栓喂奶。”雪萍說:“沒事,娘給他喂奶粉,吃得甜呢。”有全看看也插不上手幹,就回家了。爺爺親孫子,這是古來有之的,雖然孫子身上沒有有全的基因,可他和對待大寶上樣,心裏沒有一點不是親生的感覺。每次從地裏回家,他都從親家母懷裏接過孫子抱抱,然後再送回親家的懷裏口“栓栓,來爺爺抱抱。”有全伸出兩手。“大哥,回來了。栓栓快跟爺爺抱抱。”有全兩手伸進樹娥的懷裏,樹娥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臉紅得象霜後的楓葉,有全嘴裏不住念叨著:“來,抱抱,來抱抱。”手在樹娥懷裏停了一段時間,才把小栓抱過去。每次有全從樹娥懷裏接小栓眈樹娥也感覺到有全成信用手觸著自己的胖奶子,但很快就離開了。這次接觸的時間那麼長,以至似乎覺得手還在動;心裏慌極了。她回到自己那間裏,坐了一會兒,穩定了一下情緒,又下來收拾鍋準備做飯。這時,大寶和雪萍回來了忑娘問:“種完了?”大寶說:“種完了。”雪萍從公公手裏接過栓栓,扯了個板凳在地下坐著給小栓吃奶。她望著娘那慌亂的動作說:“娘,你臉怎麼那麼紅?”娘說:“熱的。”雪萍說:“娘,你歇著吧,給小栓吃完奶我做飯。”話剛落下,就聽到街門一響,呂大嬸哈哈著從門外走進來,“雪萍,來客了,還不快出來接。”
樹娥把手往飯襟子一擦,跑出來笑吟吟地迎上去,呂大嬸把抱住了樹娥:“老夥計,真想死我了。”樹娥象見了娘家親人樣,眼裏噙著淚水。雪萍也抱著小栓跑出來,親切地叫了聲:“大嬸。”呂大嬸鬆開樹娥,過來接過小栓抱了抱,一邊親著孩子的嘴一邊說:“真好孩子,真好孩子,看這大腦袋,看這大耳朵,官相福相都全了。”小栓象聽懂了她的話,笑著依依呀呀地直叫。雪萍逗著小栓說:“栓栓,快叫姥姥。”呂大嬸笑著對雪萍說:“閨女,怎樣,大嬸給你算得對吧。你一家子跟小栓享清福吧。”雪萍一聽,又不自然起來。樹娥過去接過小栓說:“雪萍,快去炒菜,叫你大嬸在這裏吃。”雪萍接坡下崖去做飯。大寶在欄裏喂上牛,也出來叫了聲:“大嬸,屋裏坐吧。”呂大嬸進了屋,問樹娥:“大哥呢?”樹娥說:“在裏間。”呂大嬸說:“我去給大哥說個話。”呂大嬸進了西間,躺在炕上的王有全忙坐起來說:大嬸,你來了,快坐。”急性的呂大嬸“嗯”了一聲坐在凳子上,沒等喘過氣來就說:‘大哥,我今天是來給你和雪萍她娘說媒的。你和雪萍她娘搭夥你願意不願意?”一點思想準備沒有的王有全,一時怔住了。他望望呂大嬸;六十歲的老人臉上頓時起了紅暈。稍一穩定情緒,又歎了口氣說:“你對孩子們說去吧。”呂大嬸說:“隻要你倆願意,孩子們的工作我去做。”有全說:“我這麼個年紀了,好說。你先和她們商議去吧。”呂大嬸又上了東間,把雪萍和大寶叫過去,說:“雪萍,大寶,我今天來是想把你們兩家合為真正的一家,你娘和你爹這輩子都不容易,親家倆一塊兒住也不方便,我想給他倆介紹介紹,去登記結了婚,光明正大:地一塊兒住,成為一家真正的人家。你倆商量一下,看行不?”
雪萍一聽就火冒三丈,說:“呂大嬸,俺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別給俺亂孱合了。你要來玩,就在俺家玩玩,說點正經的,要是為這些事,趁早!”大寶也說:“呂大嬸,倆老人都這麼個年紀了,快叫他們過個安頓日子吧。說什麼不好,偏說這個。”呂大嬸一片好心卻討了個沒趣,任憑樹娥忽麼挽昭,也不在這吃這頓飯。邊往外走邊說:“南頭親戚已說好請我吃飯,過幾天我再來。”
中午飯,一家人都強作歡顏,心事重重地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