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雪萍大寶定情之後,大寶來的次數就多了起來。尤其是畢業後,農時一有空,大寶就騎著那塊“雅馬哈”來了。雪萍對大寶的愛也越來越深。可能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吧。過去在學校時,雪萍對大寶的言談舉止,形象膚色看不好的地方,現在都把弱點缺陷看成了優點。你說他臉黑,她說是黑是健壯的標誌,白麵書生,弱不禁風,在莊稼地裏是不頂折騰的。你說他臉長,她說是長臉長壽,驢年馬輩子嘛。你說他嘴大,她說嘴大吃四方,福相。有一次她問娘:“娘,你看王大寶這人怎樣?”娘知道女兒的心思,就說:“人好,心眼也好,如今的青年人象大寶這樣全美的,恐怕百裏挑一。”雪萍聽了心裏美滋滋的,又說:“娘,你說的這是真心話?”娘說:“真心話,我若是攤上這麼個好心底的閨女女婿,可就是天官賜福了。”娘怕雪萍嫌大寶長得醜,又囑咐說:“為人過日子,就得靠心眼好,有個好模樣也當不了吃喝,心眼好好一輩子,模樣好幾年就拉倒了。你看東疃西疃那些小白臉,三年結兩茬婚。”雪萍說:“娘,你別絮了,這些我都知道了。”娘看出女兒願意,就說:“你們雖是同學,可無媒不成親,我去找西屋你呂大嬸當當媒人,看人家他爹願不願意。不過,臨提親之前得還人家部分錢。不要讓人家認為咱還不起錢來提親的。”雪萍說:“上個月我想還大寶五千元,大寶不要。”娘說:“你和他說,親是親,錢是錢,借的是借的,給的是給的。茄子葫蘆不能一鍋煮。”雪萍說:“我也以大寶的名義給他存上了,剩下的到秋再還。”
快嘴呂大嬸嘴快,腿快,耳朵長,有人背後叫她“快嘴驢”。早晨她睜開眼就中門子,全村雞拉的狗屎的,都瞞不過她的耳朵,那嘴象把堵不住的漏勺,孬事好事經她一加工,滿村裏都能聽到。可她又是個熱心人,誰家有了事找她,動嘴動腿她都肯幫忙。樹娥找到她,把雪萍和大寶的事一說,她立馬追鐙地去了王家。王有全說:“孩子的婚事我不管,他們自己願意就行。”這戴雙方老人沒意見,婚事也就定下來了。雪萍大寶兩人同歲,在農村按晚婚規定,女方滿了二十三歲零一個月就可以登記結婚。不一會兒,樹娥提著兩隻烤雞回來了。大寶過完了吻癮,板板正正地坐在小凳上。見丈母娘回來了,忙起身說:“娘,我又不是外人,買雞幹啥。”娘說:“正不是外人才自己吃呢。買了兩隻,這隻咱吃,那一隻給你爹捎去。”說著,就放在桌上。又問雪萍:“打雞蛋了?”雪萍說:“沒打,經常來,不用吃。”娘說:“你這孩子,常來也是客嘛!再說,圖個吉利。”說著就添水燒鍋,燒開後往鍋裏打了六個雞蛋。膠東農村有個風俗,新女婿上門得吃荷包雞蛋,未過門的女婿也享受這一待遇。樹娥把六個荷包蛋盛給了大寶,大寶推讓了讓,幾口就吃下去了。娘把烤雞撕好,拿出沽河老燒,說:“走累了,喝點酒解乏。”大寶說:“我不會喝。”雪萍見他不喝,就把酒放起來。知了猴烤雞,確實是名牌,配料除大薑、香椿為主外,其它料就不得而知了。據說有大茴、小茴、沙仁、白寇、豆蔻、桔皮、陳皮等十幾種名貴中藥配製。烤工講究,皮焦而不糊,肉香而不膩,真是味美可口,丈母娘直撿好的部位給大寶,不一會兒,大寶就吃飽了肚子。樹娥間:“你家種完花生了?”大寶說:“種完了,爹叫我來幫您種。”雪萍把眼一白,嗆促說:“幫您種?您是誰?俺不用你幫您種。”守著丈母娘,大寶沒反上腔來。“死閨女,真能挑字眼。”娘罵了一聲,說著都笑了起來。
收拾完了碗筷,雪萍飲完了牛。這時遠處響起沉沉的雷聲。雪萍看看天,對娘說:“看樣子,天快上來雨了。咱們早下手吧。種完了去了心事。”娘說:“好。”便牽著老牛、小牛前麵走,大寶扛著獨腳鋤,雪萍背著花生種,跟在娘身後。頭午起壟,過午下種,為了開溝深淺均勻,又套上了老黃牛拉鋤。大寶牽牛,雪萍扶鋤,娘在後麵點種,配合得條理有序。和諧的勞動,溫暖的親情,一種幸福感掠過樹娥的心頭。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美好的生活即將開始。小時候母親留在心頭的傷痕,年青時婚姻造成的怨恨以及老來喪夫的痛苦,她已經遠遠地拋在了腦後,不再想,不再去重念。她腦子裏在著力描繪著今後的生活,描繪著為女兒建立起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也算是對自己前半生的補償。
遠處的雷聲越來越大,這是入春以來的第一次驚雷。仰望西北山色如黛,霧蒙蒙地連成一片,黑雲催著白雲象天馬,象海浪,朝東南滾滾飛奔。俗話說,黑雲是風,白雲是雨。看樣這場大雨就要來臨了。不一會兒,天就起了涼風,接著雨點由疏及密,啪啪啦啦地落下來。
“娘,下大雨了,別種了。”雪萍用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雨水說。
樹娥抬起頭,這才覺出下雨來。剛才的癡想令她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她看看女婿、女兒,自己有點害羞地說:“走,不種了,過了雨再種。”
天黑了下來,風吹著雨還在嘩嘩地下個不停,伴著沉沉的雷聲,越下越急。大寶要走,雪萍說:“路這麼滑,怎能走。”大寶說:“我爹自己在家裏呢。”雪萍說:“你上學時你爹不是天天自己在家裏嘛。”大寶說:“在這沒地方睡覺。”雪萍說“睡牛棚,和小牛做伴。”娘聽了自己悄悄地笑。雪萍把大寶拉到裏間炕上俏聲說:“這裏還睡不開你?”“那你……”“傻樣。”雪萍又白了大寶一眼。娘說:“早吃晚飯,早休息,討個下雨陰天,明天把花生種完。”晚飯後,大寶上了雪萍炕上,從枕頭上拿了二本池莉的《來來往往》看了起來。雪萍和娘說了會話,娘說:“你陪大寶說話去吧,我累了,要睡覺。”雪萍有點害羞地走到自己房間裏。見大寶正在看書便說:“這書寫的怎樣?”“聽說過,沒細看。你可別是康偉業”雪萍從櫥子裏拿出一幢新被,鋪成兩個被窩說:“你睡裏麵,我在外麵,晚上還要起來給牛加草。”和女人在一起睡覺,大寶心裏也想過,也預料到這是遲早的事。但真正躺在一起了,’就覺得別扭起來。他象渾身過敏似的,一會兒抓抓脖子一會兒抓抓後背臉紅心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眼看著書,其實他一個字也沒看清。雪萍脫去外衣,在外鋪躺下,見大寶沒有反應,三把把書奪下來說:“別看了,躺下說個話。我問你,我們班裏你當時看好哪個女同學啦。”大寶說:“沒有”。雪萍說:“你哄誰,咱班裏男的女的誰沒有個目標,是不是看好人家柳秀雲了?大寶說:“沒有。”雪萍用手扯他的耳朵說:“說實話。”大寶說:“有,有,我說我說。”“誰?”“你?”雪萍說:“你胡說,那時候你心裏根本沒有我。”大寶說:“我心裏愛你嘴裏不敢說,哄你是小狗。”說了一會話,大寶情緒穩定下來,膽子也大了。身子開始向雪萍身邊挪動,雪萍假裝推了一下,說:“往裏,別侵犯我的領土。”大寶說:“這是領炕,不是領土。”說:著兩隻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摟住了雪萍的脖子,雪萍說:“你壞。”伸手打死了燈的開關。
大寶和雪萍的姍選在古曆的八月初六日。婚事辦得儉樸而節省。大寶帶來一輛130大頭雙排車,雪萍坐前排,後座上放了娘做的兩套被褥和一個梳妝鏡。送客是雪萍家的一個遠房叔叔,在後麵牽著那頭小花牛。雪萍上車時,娘哭了,雪萍也哭出了聲。老牛望著被牽走的小牛,也發出哞哞地哀怨聲。家裏剩下娘和這頭老黃牛。雪萍娘看看牛,看看屋,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空虛湧上心頭。是怨,是屈,一頭紮在炕上嗎嗎地大哭起來。
王有全家親戚不多,這天一共來了二十人,請本村的一個廚師做菜,在家裏安了兩桌席。結婚的第二天,雪萍就象在自己家裏一樣,洗碗做飯,洗衣服。王有全望著勤快而又漂亮的兒媳,心裏熱乎乎的,給這個特殊家庭帶來了喜氣和溫暖。
王有全二十歲上娶第一個妻子,二人生活了十年,沒有生兒育女,原因不在女方,經醫院化驗,醫生說王有全死精,生不出孩子來。三十歲上,妻子突然得急病去世。王有全自己過了十年獨身,一九七九年春天,四十歲的王有全經人介紹與大寶他娘結婚並做了繼父。那時大寶隻有四歲。二十年來,他對待大寶象親生兒子一樣,與大寶娘感情也很深。大寶從小聽話,懂事,孝順,對待王有全也象親生父親一樣。他感激父親的扶養之恩,尤其母親車禍死亡之後,他怕父親自己孤獨,年齡大了無人照顧,主動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在家侍候父親,以便養老送終。他常說爹養我二十年,做小的也要養他二十年老,這才能對得起天地良心。王有全雖然六十多歲了,但體格強壯,年輕時爭勝好強,急性子,幹起農活來仍然象個小青年。許多活大寶比不了他。給兒嚴娶了媳婦,就算大寶成了人,這是二十年辛苦的結果,他覺得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大寶的娘,也對得起大寶,不由地心中產生一種責任放鬆感和對未來幸福生活追求感。
農村仲秋節前,正是三秋大忙季節,花生收割,玉米收獲,小麥下種,大寶耐不住在家度新婚蜜月的寂寞,第三天就和他爹下了地。這年秋旱,一個月沒下過犁雨,花生除不出來就用犁耕。雪萍陪嫁的彩禮小花牛就派上用場。大寶牽牛,有全扶犁,喝了一聲,小花牛象沒聽到一樣,站著不動,大寶隻得拉它走。走著走著小花牛就不走正道,任憑有餘“裏裏拉拉一地喊,小花牛仍聽不懂。這天天又熱,耕了一趟,有全連累加喊,已渾身出汗,嗓子也喊啞了,就拿起了鞭子,吆喝不聽就用鞭子抽。小花牛從來沒受過打,有全一揚鞭子,小牛一嚇,掙出大寶手中的韁繩,揚起蹄子便跑,這一跑,犁下不了地,把個有全拖了個嘴啃泥。有全上了火,氣得花生也不耕了,因小花牛是兒媳的陪嫁,說又不好說,回家躺在炕上生悶氣。雪萍一看公公不高興,使問大寶,“爹怎麼不高興?”大寶說與小花牛生氣生的。雪萍這才想起小花牛剛學營生的事。就勸公公說:“爹,這小花牛你剛使喚,摸不著它的脾氣。吃了飯,你牽牲口,我扶犁,大寶在家把圈裏糞撂撂,好種麥子。”
中午,太陽火辣辣的,雪萍牽著小花牛來到花生地。套上後插犁,雪萍說:“爹,走吧。”小花牛很聽話地拉起來。小花牛走歪,雪萍就說:“爹往裏走,爹往外點。”小花牛就走正道了。雖然花生耕的省勁,小花牛也聽話,可是有全心裏很不高興。心想怎麼能這麼喊,這是喊牛還是喊爹,因是新娶的兒媳,又不便說,隻得生著悶氣。過路人一看公公牽牛,新媳婦扶犁都感到新鮮,有些收花生的就在地頭上看光景。耕回了地頭,雪萍說:“爹,住住。”小花牛就住下了。有一個在地頭上看熱鬧的老頭哈哈地大笑,取笑說這小牛能聽懂人的話,有全把眼一瞪,扔下牛韁繩,氣呼呼地走了。
農村有三大髒營生:撂糞、打炕、掃屋。最髒最累的是撂糞,站在糞裏連臭加薰,又熱又憋人。大寶在圈裏撂糞,憋熊了蛋,穿著小褲衩到院裏涼快,見爹氣呼呼地回來,就問:“爹,你咋這時候回來?”有全把眼一瞪:“我不是你爹,是頭牛。”說著就跑到炕上躺起來。大寶莫名其妙,穿上衣服到地裏去問雪萍。雪萍也不知公公為何發這麼大的火,委屈地坐在地頭上直掉淚,沒想到嫁來三天三番二次地惹公公不樂意。沒結婚時,聽別人說過做媳婦難,公公婆婆小姑子都很難伺候,雪萍不服,這次真體驗到了。“雪萍,爹怎麼了?”大寶問,雪萍沒好氣地說:“問你爹去?”“雪萍,到底怎麼啦?你說呀,別這樣難為我好不好。”大寶抖著雪萍的胳膊問。雪萍越發哭出聲來,哭了一會兒,見丈夫這麼心痛她,又可憐起大寶來,就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大寶,今天這事怨我,我沒說明白,爹可能是因為耕花生時我喊牲口的緣故,錯認為我不尊重他,又加上別人一邊笑,覺得老臉沒處擱,就上火生氣地走了。這小花牛從小就是這樣訓練的,你喊別的它不懂,有什麼辦法。”大寶一聽,才明白了。說:“雪萍,這沒關係,我給你牽著,咱把花生犁完了,晚上回家再勸說爹。”雪萍說:“光咱倆勸說,恐怕不行,勸好了則罷,勸不好爹說你向著媳婦,拿他不當人。我看我還是回家叫娘來,把老黃牛一起牽來。除了向爹道個情外,幫咱們出完花生,種上小麥。”大寶說:“也好,我先回家把糞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