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娥是沽河東岸柳行頭村,父親柳木然是地主,樹娥母親;宋氏是嫁到柳家的第三房太太,比地主柳木然小三十歲。宋氏是個苦命的人,嫁到柳家受盡了歧視,吃盡了苦頭。五一年地主柳木然被鎮壓後,宋氏懷著樹蛾獨自在兩間破屋裏過日子。家庭的煎熬解除了,社會的壓力又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因是地主的小老婆?當然的地富反壞,牛鬼蛇神,每次政治運動都是專政對象。批鬥,遊街,槍斃犯罪分子陪台。特別在文化大革命中,晚上陪當權派批鬥,早晨早起掃大街,一個小腳女人多次昏倒在台子上。樹蛾從小留下了心靈的創傷,發誓寧嫁瘸子瞎子也不嫁成分不好的和有曆史問題的官。樹蛾象她媽,天生一付漂亮模樣。當時流行女人找對象四種人,一軍官,二幹部,三工人,四教師。這四種人,樹殊不知介紹了多少,都因她家庭出身地主而斷絕了關係,氣得樹蛾不知哭了多少次。直到七五年,才找了李家:村貧農出身的病胎子李冬至。李冬至體弱多病,小時候得過肺炎,氣喘厲害。剛結婚那天,因幹那事,在樹蛾的肚子上差點憋死。後來樹蛾與他嘴對嘴吸出一口痰來,才換過氣來。公婆相繼去世後,地裏的活都是樹蛾一人幹,鮮花插在牛糞上,有時自己也暗暗飲泣,可比比自己可憐的母親,也知足了。好處丈夫脾氣好,心眼也厚道,幹一天活,回家能聽到熱心話。李冬至在樹娥的伺候下,身體有所好轉。三年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樹娥懷孕了,樹蛾有了希望,兩口子興奮中生下了雪萍。雪萍具有她媽身上的一切優點,十八歲就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大高也細身腰,鴨蛋臉,丹鳳眼,皮膚白晰,眉清目秀,上高中時,求愛的學生不知有多少,她都一一拒絕。她的打算和媽一樣,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將來報答吃苦受累的母親。可是,就在她即將考大學的那年春天,父親突然由氣喘病轉成肺癌。母親為給父親治病,把家裏一切值錢的東西都買了還不夠,並四處借錢,欠下了不少債。最後下狠心要賣老黃牛堵債。老黃牛總是眼裏含著淚。樹娥也哭著對老黃牛說:“別怨我心很,我實在是啥不得你,也離不開你,沒有法子啊。明天我把你賣給熟人,等有了錢再把你買回”。說完,樹蛾竟大聲哭了起來。第二天早晨,樹娥收拾完了,準備去牽牛趕集。可到牛棚裏一看,老黃牛不見了。樹蛾放聲大哭起來,哭完了,又到鄉派出所報案。等她報案回來,見丈夫已拴在窗欞上吊死了。這一連串的精神打擊,樹蛾病倒了。她眼裏無淚,想與丈夫一起去,又舍不得雪萍。雪萍沒經母親同意,自己退了學。在東鄰西舍的幫助下,殯葬了父親,又去請醫生給娘看病。學校得知後,給她退了預交的學費,同學們也給她送來了捐款。捐款最多的是王大寶,一次給她送來五百元。半月過去了,經雪萍的精心伺候,娘的病逐漸好了。田裏的活就移到了雪萍肩上。沒有牲口,隻有暫借鄰舍家的牛用。半月後的一個早晨,雪萍正要上坡去鋤花生,一開門,見老黃牛站在門口。雪萍驚奇地大喊起來:“娘,娘,老黃牛跑回來了”。樹蛾披衣起身,走到老黃牛跟前。老黃牛象見了久別的親人,眼裏含著淚,伸出舌頭舔舔樹蛾,舔舔雪萍。娘兒倆摸著老黃牛,又驚又喜眼角掛著淚花。可娘兒倆怎麼也想不到,在這百畜返情受孕的黃金季節,老黃牛已懷上了小牛。第二年,就生下了這頭小花牛。
四月天長,乏人。勞累了一頭午的人們好不容易盼到了太陽正南,紛紛卸了牲口,扛著犁具,一副又饑又困的樣子順著沽河岸上的小道往家走。母親牽著老黃牛前邊走,雪萍在後麵扛著犁,小花牛踮兒踮兒的跟在老牛後邊跑。三年的農家生活,雪萍已改變了那副嬌姣的學生模樣。隨著身體的發育成熟,已變得粗,壯有力。透出一股山村姑娘特有的豪放和潑辣。“娘,我看把小花牛賣了吧。”雪萍望著不時到路旁吃著青草的小花牛說。娘說:“不能賣,老牛小牛都不能賣,小花牛我留著有用處。“有什麼用處?”雪萍說:“一個老黃牛什麼活就都幹了,養多了多費草料。”娘說:“你秋天結婚,娘沒什麼做陪嫁,就把這小花牛做嫁妝,正好大寶家也沒有牲口,整天租人家的用,牽去這頭小花牛正合適。”雪萍這才明白娘的用意。雪萍和王大寶是高中的同學。王大寶人憨厚、老實,外表笨拙,內心聰慧。黑紅的長臉上鼓滿了粉刺,混身透著雄性的躁動,健壯有力。因自己的模樣與雪萍差距大,在雪萍眾多的追求者中他沒敢把自己列入,隻是看在眼裏,饞在心裏。當知道雪萍家的不幸後,他多次捐款,隻是出於同情,出於同學間的那種樸素的感情,是善良心底本能的驅使,沒有一點對雪萍的幻想。他和其他同學帶著錢第一次到雪萍家去,看到了雪萍爹留下的遺書,大滴的淚水在那張絕命紙上:樹蛾:我對不起你喝女兒,我拖累了你二十多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為我治病欠了不少債,我不能再在你沉重的背上加石頭了。
雪萍,你以後要好好孝順你媽。再見了恩妻,再見了我親愛的女兒。
個對不起你們的人一李冬至絕筆:一九九六年三月五日:大寶回學校後,心情非常沉重,仿佛雪萍家的不幸就象自己家的不幸一樣。是的,他家也遇到過這樣的不幸,也遇到過這樣的悲痛,他把兩個家庭的不幸聯在了一起。那是在三年前的一天過午,媽媽被汽車撞死的噩耗傳來,他一下子昏了過去,醒來之後,趴在媽媽的身上又哭昏過去。後來肇事者賠了四萬元錢。父親王有全以王大寶的名義存在銀行裏,一直沒動。“爹,我想和你商量個事。”王大寶放棄了高考前緊張的自習,請了假。過午跑回家對爹說。爹問:“什麼事?”“我有個同學他爹得了癌症,想借一萬塊錢治病。”王大寶沒敢說出雪萍爹已經死了。爹說:“這錢不能借,這是你媽留給你的賣命錢。“爹,咱不能見死不救啊!再說人家一年二年就還咱的。”話觸起了爹的痛處,爹緊閉著嘴唇不語。大寶乞求地望著爹,眼裏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好久爹擦了擦眼,長歎一口氣,點點頭,把抽屜鑰匙扔給大寶。大寶到銀行提出了一萬元錢,用李雪萍的名,存了活期。他把存折送到李雪萍家時,李雪萍守著昏迷不醒的娘。“雪萍,這是我借給你的,我沒有母親了,你無論如何可要把你母親的病治好。”雪萍用淚眼望望大寶,搖搖頭。“雪萍,你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是借給你的。”說完,大寶把存折扔在床上,雪萍沒說要也沒說不要,淚水啪啦啪啦地落在蓋著母親的被上。大寶轉過身,一言沒發,象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似的,挺起胸,大踏步地走出門去。
離開學校,離開了老師,離開了同學們,雪萍感到孤獨。當母親身體有所好轉時,她的心在教室裏。她恨不能馬上回到學校堅讀書,回到熱鬧的同學們中司去,可是她看看虛弱的母親,想思家裏欠的債,繼續上學的心死了。幾天來,不少男女同學都來看她,她很感激,並道謝。三天後,一個下午,王大寶又來了。雪萍投去感激的目光,並向母親介紹說:“這是我的同班同學,就是他借給我們錢的。”母親依在被上望著大寶那副憨樣,心想,世上還真有好心人哪!她叫雪萍快拿板凳讓大寶坐下,又催著給大寶倒水喝。大寶說:“雪萍,不用忙了,我來看看伯母,還要馬上回學校。伯母,你好好養幾天,我走了。”娘兒倆望著走出去的大寶,心裏各自想著心事。娘想,有這麼個好心人做女婿該有多好。雪萍則想,沒想到平時不大善於表現自己的大寶心底這麼善良,在別人危難之時會有這樣的舉動。而那些平時對自己甜言蜜語,甚至信誓旦旦的富有子弟卻無聲無息了。這使她對人對社會的認識產生了新的衡量標準,對王大寶的認識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不憨、不傻,他實在、善良。雪萍想起王大寶平時在學校裏的表現,由感激到好感,還有一種暫時還說不出的愛慕意識在心裏流動著。又過了幾天,娘慢慢地下床走動了。她拿出一個小本子交給雪萍。“萍,這上邊是你爹治病時借款單,既然大寶的錢不等著用,就先還別人的。”雪萍算了算,共八千多元,二十幾戶,她把大寶借給的錢從銀行提出來,挨家挨戶還款。雪萍到別人家還款時,人們都很奇怪,猜不出李家到底從哪弄來這麼多錢。當還給西鄰快嘴呂大嬸錢時,呂大嬸開口就問:“雪萍,你這是你娘給你要的彩禮錢吧。”當場把雪萍羞得滿臉通紅,她結結巴巴地說了聲不是就回家了。第二天滿街都從呂大嬸嘴裏知道雪萍用彩禮錢還債。這話從家長傳到學生嘴裏,傳到學校裏,幾個同班同學就議論起來。一天,王大寶來雪萍家,大寶說:“雪萍,我今天是來給你送個信的。”雪萍問:“什麼信?”大寶說:“我會考已過了關,不想參加高考了。”雪萍問:“為什麼?”大寶說:“我爹那麼大年紀了,身邊沒人照顧不行。”雪萍說:“你還是個大孝子呀。”大寶問:“大嬸近來怎樣了?”雪萍說:“托你的福好了,今天出去闖門去了。”大寶見雪萍母親沒在家,說話膽子就有點大了。“雪萍,聽說你找婆家了?”雪萍問:“誰說的?”大寶說:“同學們都說你向婆家要了彩禮錢還債。”雪萍臉通地紅了,說:“大寶,你信?”大寶說:認家都這麼說。”雪萍說:“我問你信不?”大寶一時語塞,用手摸著後腦勺,兩眼直瞪雪萍。雪萍用手指戳了一下大寶的腦門說:“傻樣,那彩禮錢就是你借給我的那一萬元。”大寶的臉也變成了紫茄子,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愛情的火花突然在兩雙眼上碰撞。雪萍兩手勾著大寶的脖子,象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然後把兩片薄薄的小嘴唇放在那張寬厚而笨拙的嘴上。
娘兒倆回到家,雪萍把老黃牛和小花牛拴好,上了草料。娘就忙著做飯。剛坐下,快嘴呂大嬸來了,說:“嫂子,上裏屋和你商量個事。”雪萍看呂大嬸和娘進了裏屋,知道有秘密事要說,就坐下替娘燒火。邊燒著火,雪萍腦子裏邊琢磨。呂大嬸來,準又是為我和大寶結婚的事。想著想著,不由得臉紅了。人一到了這個年齡,腦子就愛向這方麵考慮,尤其是女青年,腦子特別敏感,心裏也特別容易激動。其實呂大嬸這次來,不是為雪萍的事,而是來給她娘柳樹娥說媒的。呂大嬸她娘家門上有個當教師的遠房哥哥,因媳婦與校長通奸而辦了離婚手續。他打聽到樹娥心底善良,人又漂亮,就托呂大嬸來說媒。這人師範畢業,四十八歲,小樹蛾一歲,按說是最合適不過了。可樹娥考慮來考慮去,說定不下來,得和女兒商量商量再說。呂大嬸一走,娘紅著臉走出來,一看雪萍,臉色更紅,雪萍預感到娘給她談結婚的事。娘說:“雪萍,你知道你呂大嬸剛才來說啥?”雪萍心裏咚咚地跳,嘴有點發抖的間:“娘,她說啥?”娘說:“我不瞞你,她一個遠房哥哥離了婚,托她來介紹我,你說,娘該咋辦?”雪萍一聽,臉嗖的一下冷下來:由紅變白。說:“娘,你自己的事,你說了算,女兒不幹涉!”雪萍說完,一腔悲哀湧上心頭,跑進裏間哭起來娘跟進來安慰說:“萍,娘話沒說完哪,娘這輩子不想離開你,不會對不起你,也不會對不起你爹,娘不會走,這你就放心吧。”“娘!”雪萍望望娘那清秀的麵孔,孩子似的撲進娘的懷裏,娘撫摸著女兒的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隆隆隆……”街門前,一陣摩托響雪萍去開門,見是大寶來予,有意地大聲招呼一聲:“娘,來客了。”娘理了理頭,用小手巾抹了一下臉,迎出來,“大寶;快屋裏坐。”大寶說:“不用,伯母,我先幫雪萍喂牛。”雪萍說:“你別牛頭曬褲子,假充(角撐)好營生。”又小聲對大寶說:糾正多少遍了,怎就改不過稱呼來,叫娘比上天還難。”大寶說:“叫順口了,忘了”雪萍說:‘“重新叫去”。大寶隻得到屋裏去沒話找話地說:“娘,別忙活了,簡單吃點飯:就行了。”娘說:“我烙了幾張油餅,隻是沒有菜。昨天,南街上來了個烤燒雞的,聽人說是青島那邊的知了猴烤雞,遠近很有名的,我去買隻嚐嚐。”說著,娘就走了。娘走之後,就是大寶和雪萍的天下。大寶急不可耐地跑到牛棚,摟著正在拌料的雪萍就親。二人舌來舌去的親著,象兩隻草蛇吐舌芯子。雪萍見小牛抬起頭直瞪他倆,草也不吃,就笑著對大寶說:“快鬆,開我,看,小花牛都笑你了”。說完小花牛真哞哞地叫了兩聲。大寶說:你家的畜類也這麼有靈性。”雪萍說:“是啊,快鬆手吧。”大寶說:“我不怕,我不怕,讓它學學,其實牛更愛親呢!”說著,又摟緊雪萍親起來,兩顆心,一左一右;咚咚地彈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