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走了,新房裏靜了下來。桂芝心事重重地向醜牛問狗剩的情況,醜牛隻說他是個糟爛醉漢,人很好,就是一沾酒就發瘋,別理他。桂芝再問,醜牛就把話引開,盡說些親她愛她的崴還像個孩子似的偎在桂芝的懷裏,勸她大喜日子不要胡思亂軋幫她寬衣解帶,鋪褥蓋被。
夜裏,醜牛摟著桂芝一宿沒鬆手,生怕桂芝跑了。桂芝呢,想了一夜心事,在蔥地裏、高粱地裏的鏡頭反複在腦子裏顯現,她甚至對醜牛也產生了懷疑,懷疑那天晚上的巧遇。躺在新炕上,任憑醜牛百般撫弄,她也興奮不起來。
第二天一早,桂芝說要回趟娘家。醜牛說,昨天剛結婚,今天回去幹啥?桂芝說,有件東西忘記帶了,回去拿來。醜牛說,我和你一起去。桂芝說,不用。照著鏡子打扮了一下就走了。
桂芝先回娘家,拿出她保存的一個銅扣子(這枚銅扣就是那天晚上在高粱地裏從蒙麵人蒙在頭上的那件衣服上撕下來的),又去了縣公安局。到了縣公安局她打聽到刑偵科,就把以前在大蔥地和高粱地裏發生的事以及昨晚對狗剩的懷疑,向公安人員述說了一遍,又把這枚扣子遞上。
公安局立即把狗剩傳喚了去,進行突審。狗剩從頭到尾把如何策劃,如何活動,最後結果說了一遍。隨後公安局又把醜牛傳了去,經過對證,事實清楚。公安局以強奸未遂罪,對二人刑事拘留。在拘留書上摁手印的時候,狗剩嘿嘿笑著對公安人員說,哥們,我們隻不過是開了個玩笑,給俺夥計弄個媳婦,你們卻拿著個棒槌當起針來。快放了我倆,放了我倆吧。
不管狗剩怎麼強詞奪理,法律就是法律,而不是玩笑。狗剩是事端的謀劃和實施者,被定為主犯判刑人獄。醜牛是同案犯,行為輕微,拘留了十五天,便被放了出來。醜牛出來後,就和桂芝離了婚。
狗剩出獄的這天,好朋友醜牛去接他。兩人一見麵,狗剩又嘿嘿地笑了起來。醜牛說,狗剩哥,你為我受了這麼多苦,還笑啥?狗剩說,兄弟,我笑我以前糊塗啊。這兩年我在獄裏琢磨來琢磨去,明白了一個道理。醜牛問,啥道理?狗剩說,我開了半輩子玩笑,開來開去盡開在了自己身上。下半輩子,我們不能再章自己的人生開玩笑啦。
醜牛點點頭說,是呀。
緣變:穀雨收完最後一筆欠款,已是古曆的“臘八”。一個多月來,他頂風冒雪,挨凍受餓,今天到這個單位“燒香”,明天去那個部門“磕頭”,點頭哈腰低三下四,陪了部長陪局長,喝酒跳舞桑拿按摩洗頭泡妞,該花的錢花了,該出的血出了,總算把欠的石料款收齊了。一估摸,謔!又是五十多萬元,醉人的數字哪!
他走進市農業銀行大樓營業廳,辦理存款手續,嫵媚的女營業員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此時,他想起三年前為父親治病到鄉信用社貸款,跑了三趟腿,主任才答應。可信貸員到他家一看,馬上收回承諾,理由是他家沒有還款條件,找不到擔保人,暫不借貸。氣得穀雨把牙都咬碎了。
辦完了存款手續,穀雨出門向迎麵來的的士一招手,一輛奧迪轎車乖乖地停到他身邊,他牛皮包一夾,上車的架勢特牛。
“老板,去哪裏”
“富豪酒家。”
人真是錢性,穀雨想,日他娘的,在家裏種地時,去趟鄉裏讓拖拉機捎捎腳村長都不許。現在有了錢,要他媽的火箭它還怕來晚了。
“老板,到了。”車剛停下,穿禮服的酒店服務員跑步趕來開了車門,腰一彎,右手一擺:“先生,裏麵請。”
穀雨扔給司機五十元錢,司機找錢給穀雨,穀雨擺擺手:“算了,買盒煙抽吧。”說完,牛X亨亨地走進酒店大廳。這酒店是址P市的一家四星級酒店,全是西式裝飾,富麗堂皇。一排紅木女裸體雕塑像前站滿了年輕而秀麗的服務小姐,穀雨邊走邊撒眸療每位小姐那嬌好的麵容。來到吧台前,坐班小姐彬彬有禮地道了盧:“先生,您好!”穀雨點點頭,說:“開一個間。”
長時間的奔波,穀雨身心非常疲勞。怪不得形容購銷人員下了不象兔子,要錢求人象孫子,住進酒店象老子。今天就當當老子吧。他躺在沙發床上,腦子在數算著自己的銀行存款,回想著掙錢的艱辛和苦惱。
兩年前,穀雨赤手空拳地從家裏跑出來,到一家開采大理石礦的廠裏打工,電鑽把手虎口震裂,鐵錘把腳拇指砸爛,他帶著半年掙來的三千元錢,闖進了這個中等城市,搞起了石材經銷生意。他睡過街頭,他乞討過錢飯。掙錢改變了他那倔強的性格。掙錢,使他學會了圓滑與投機。他雙手放在頭下,兩眼注視著房頂上的花燈,心裏酸酸的。房間裏靜靜地,靜得讓他心虛,離開了轟轟烈烈的掙錢場麵,他仿佛進了棺材一樣,死氣沉沉,十分感傷。他忽然想起過早去世的父親,他想起愛他戀他的小雪,淚水淌濕了枕頭……
穀雨和小雪一起在窮山溝裏長大,兩家一牆之隔。上學後,從一年級到初中畢業,每次都排在一個班裏,初中畢業後,兩人又一同回家挖土刨石。因同學關係,又牆東鄰西隔得緊,兩人經常借鋤送钁讀書看報,來往不斷,漸漸地秋波變成了熱浪,就如膠似漆地親熱起來。穀雨自小無母,爹怕兩人在一起攪和出事來,丟人現眼的,就托對門張嫂作媒,早日成全這門親事。張嫂到小雪家一談,小雪爹當麵拒絕。理由是我們這輩子窮,不能讓閨女一輩子也受窮。他穀雨要新房沒新房,要財產沒財產,隻有個老爹還是個破爛,窮得豎起雞巴不遮陰涼,閨女嫁過去除了受窮還有什麼?就暗暗托人到縣城周圍為小雪找婆家。小雪知道這事後,在家裏哭了三天。一天晚上,穀雨偷偷到小學家看小雪,小雪爹發現後,就拿起一根鞭子到圈裏打豬,口裏罵著“窮鬼、窮種”地打著豬滿圈裏叫。穀雨聽到後,氣得眼珠子直往外:凸,臨出門時,他有意地高聲大喊:“你看著,我穀雨以後不混出個人樣來,再不進你這個門”。
媽了個巴子!欺貧愛富。穀雨想到這裏,暗罵道:我和小雪的姻緣誰也破壞不了,這次非叫你當當丈人不行。穀雨翻起身,一看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走進餐廳,要了六個菜,二小瓶茅台酒,自斟自飲,覺得心煩意亂,喝了幾口酒,胡亂吃了幾筷子菜,又回到了房間裏。他從兜裏拿出一本小畫冊,上麵印有不同姿勢的裸體女人照片,很刺激,翻到最後張,被一位漂亮的少女吸引住了。這人有點像小雪,鼻子、眼多像啊!他揉揉眼睛,仍然覺得小雪在向他微笑。任何事情最難忘記的是第一次。
叮鈴鈴……討厭的電話鈴打斷了穀雨的回憶。“媽的,又是那些雞們在搗亂。”穀雨拿起電話,電話裏傳來小姐那嬌滴滴地聲音:“先生,需要服務嗎?”穀雨沒答腔,媽的,要錢幹什麼,錢多了有什麼用,還不是一個人在活受罪。有了錢就得對得起自己,不吃喝玩樂找點刺激,算什麼男人。強烈的欲望,使他的觀念在變,變。當第二次電話鈴響起時,他勇氣十足地對著話筒大聲說:“來吧,什麼服務都要。”
門開了,一位妖豔的小姐走了進來。透過脂粉,穀雨覺得此人有些眼熟,他走過去,兩眼上下打量著,小姐以同樣的眼神端祥著他。
“小雪!”“穀雨!”幾乎是同時,兩人脫口而出,然後便緊緊地抱在一起。約有十分鍾,穀雨鬆開手,眼含怒色,把小雪用力推,大喊一聲:“給我滾!”
小雪一個趔趄,站穩道:“你聽我解釋。”
“沒有什麼可解釋的,你走!”
小雪心如刀絞,“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憋在肚子裏的怨屈,不能說,說不出,又沒人說。自穀雨走後,爹就把她許配給一個四十多歲的個體老板,那男人一臉麻子,跛著一條腿,相親的第一天就給了她爹二萬元。不到十天就逼她和跛子去結婚登記。小雪恨透了她這個貪財的爹。就在結婚登記的前一天晚上,小雪帶著男人給她買衣服的三千元錢,冒雨跑出了家門。她到縣城去打聽穀雨的下落,找了一個月沒有音信,又來到P市打聽,化名登過尋人啟示,也沒蹤影。錢花光了,她找到一家飯店打工,後經同夥介紹,誤做了三陪女。她痛苦過,後悔過,也想到過死。可一想起穀雨,她就增添了一線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她認為她和穀雨的姻緣是前世修定的。她想攢足五萬元錢,一定能找到穀雨。她認為有了錢,生活就會幸福美滿。反正第一次身子已經給了他,即便以後他知道,也會原諒她的。可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這種方式碰上他,更沒想到他對自己這樣絕情。此時,小雪象一隻落水待救的小羊羔,用哀憐的目光望著穀雨。
“沒有原諒的餘地嗎?”
穀雨搖搖頭,痛苦地說:“過去的小雪已經沒有了,沒想到你竟變得這樣下賤!”
“下賤?哈哈哈哈哈哈。”小雪突然大笑,她的臉頓時枯骨上樣的殘白,鬼一樣透著摻人的冷氣,以致嚇得穀雨不敢正視她。她咬牙切齒地發出絕望的聲音“是的,過去的小雪死掉了,過去的穀雨也死掉了。你我原來缺少並渴求得到的東西滿足了,而失去的卻是最寶貴的。人生失去了意義。”
門,“哐”地一聲帶上了,屋裏留下了穀雨,留下了穀雨那痛苦的深思。這悲楚命運的巧合使他不無傷感地自語道,誰也別說誰。
綠蝴蝶:雪裏燈盞,雨裏秋千,這農諺還真靈驗。正月十五的那場大雪猶在眼前,清明時節的霏霏細雨就款款多情地來了。而我也與“雪裏燈盞,雨裏秋千”一樣,年年都在這個時節夢到那一片片的蘿卜花,那一群一群的花蝴蝶。這天早晨,又是舊夢重現,不同的是,那隻往日在群蝶中極其醒日的綠蝴蝶,今年是獨自飛來。在春風習習中,在蘿卜花波浪般地起伏中,像在太陽這隻巨大的聚光燈下翩翩獨舞。我的心膨脹起來,擴充開來,綠蝴蝶飛進我心裏來了。在廣袤的心田中,飛啊飛啊,時而撞擊著我由多年的思念和熾熱的情感交織而成的赤紅色心壁。撞擊一下,我的心緊縮一下。就在綠蝴蝶要飛出我的心,向我告別時那一下猛烈的撞擊之力,使我“呀呀”地喊叫著醒來,我凝望著窗玻璃上緩緩滑淌的雨滴。良久良久……分不清是雨滴還是淚滴,一聲猝然響起的汽車喇叭聲,令我猛地打了個“激靈”。我抹了把流淌在臉上的淚滴,刺溜下床,從床底下拖出那箱舊書,抽出那本硬皮上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筆記。打開看看那隻粘在發黃紙頁上的綠蝴蝶。顫抖的手輕輕地,再輕輕地撫摸著它那兩隻毛茸茸的翅膀,那些絨毛便象粉塵一樣飛起來,我的目光追隨著這些粉塵,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們村接受了一批青島知識青年,知青點就安排在我家騰出的老西屋裏。其中五個女知青中,年齡最小,長得最漂亮的叫劉忠娥。那時候,我們幹一天活能掙二盒火柴,成群成堆的男人到了三十幾歲還說不上媳婦。五個女知青一進村,光棍們就象驢屎蛋子大爆炸,躥的躥,跳的跳,恨不得一下子粘到她們身上。最不要臉的是我們隊裏那個紅衛兵小頭目鎖子,女知青一進村,他就死魚眼一樣地盯上了劉忠娥,並且整天腚前腚後的跟著。
五月的一天,隊長安排我和劉忠娥與鎖子一起去澆蘿卜種。地裏,白中泛黃的蘿卜花被風一吹,象滾動的海浪,陣陣清香,招引了各色各樣的蝴蝶翩翩飛舞。白的,黃的,紫的,綠的,灰的,蝴蝶在我們身邊繞來繞去,飛上翻下,使得剛下學的我有一種化作蝴蝶的浪漫感。鎖子圖輕快在地頭上看水泵,我和劉忠娥看水道。劉忠娥初次幹農活,有些地方上不去水,我瞅空過去幫她引。她穿一件紅中帶白的花褂兒,衣裳上的牽牛花圖案被太陽一照就象剛剛綻開來一樣。頭上用紅塑料繩紮的兩個小辮子,隨著幹活的動作肩前肩後地擺來擺去,活象兩隻紅蝴蝶。幾乎與那些在她身邊飛來飛去的花蝴蝶們融為一體。蝴蝶們有的落到她的頭上,有的落到她的花褂子上。劉忠娥不住地用手去捉它們,畦中的水淹濕了她的黃膠鞋。
休息的時候,鎖子喊劉忠娥去和他下“馬虎吃小人”,劉忠蛾不去,要我幫她捉蝴蝶。這時,一隻綠色的大蝴蝶就象太空中的飛碟一樣,悠悠然地向我們飛來,它有拳頭那麼大,渾身綠得透明,就象一塊質地純正的綠玉。這麼大的綠蝴蝶我也是頭一次看到。綠蝴蝶飛到溝邊,我們追到溝邊,綠蝴蝶飛到路邊,我們就追到路邊,綠蝴蝶飛累了,落在蘿卜花上休息,我們就偷偷地躲到蘿卜花後麵,企圖用手捏住它的翅兒,機靈的綠蝴蝶象有意取笑我們,不等我們的手觸到它,就飛走了。我偷看她撲蝶的優美姿勢,真象《紅樓夢》裏描寫的那幅寶釵捕蝶圖。我有生第一次麵對這樣漂亮的姑娘,懷裏象揣了隻小兔子,咚咚咚地直跳。看著她那急切的目光,我又去和她圍城那隻綠蝴蝶。綠蝴蝶很狡猾,象一隻久經獵場的獵物,累得我們滿頭大汗就是捉不到它。我努力鎮靜下來說:,“這是一隻老蝴蝶,要想捉住它,光這樣硬拚是不行的,必須智捉。”她嘻嘻地笑了,笑得象盛開的月季花。她說:“這是隻座山雕呀,還要用智捉。你是楊子榮,給我捉住它吧?”望著她滿臉稚氣的樣子,我說:“你知道嗎?這隻綠蝴蝶是衝著你來的。”“你怎麼知道?”她眨巴著眼,兩隻長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我說:“你沒見它老圍著你轉嗎?它是被你的花衣裳吸引來的。”我指著她的花褂子又說:“你把你這件花褂子脫下來,鋪在溝邊柳樹底下,等綠蝴蝶落上,我從柳樹後突然撲上去,用我灰褂子蓋住它。”她撲撒著眼,遲疑了一會兒。我看出她的不好意思來;,直到她見周圍沒人,才把她的花褂子脫下來,上身隻剩一件薄內衣。細長的脖子水蘿卜似的又嫩又白,細細的絨毛帶著汗珠珠,又象剛從水裏撈上來的藕節。豐滿的乳峰一起一伏,混身上下透著城市姑娘所特有的魔力和誘惑。她發現我在看她,小聲命令說:“不許看我,捉蝴蝶。”她把花褂子按我的吩咐鋪在路邊那棵柳樹底下,就躲到柳樹後。果然,那隻綠蝴蝶旋了兩旋就落在花褂子中間。我脫下我的灰土布小褂,輕手輕腳地走到柳樹後。隻見它腹著地,兩翅下落,觸須平伸。憑我的經驗,這是捕蝶的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