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的侄女叫趙翠蘭,是全公社最窮的趙戈莊村。我隨舅父到了三間小土屋的女方家裏,兩眼不住地打量著這個家:靠北端根有一張破桌子,桌子上的黑瓦飯罩裏堆著幾張地瓜麵餅。地上除半囤地瓜幹外再沒有值錢的東西。翠蘭爹說起話來慢聲搭語,麵相上帶著老實厚道樣。身上穿著青色的土布褂子,褂子上補丁針腳細密,一個個燙壓得齊齊正正,像一件特製的工藝品。翠蘭包一個黃頭巾,臉皮粗糙,紅中透紫,兩隻粗而壯的辮子構成一個橢圓形的臉。雙眼皮,高鼻梁,挺大方地問我年齡、文化水平。又自我介紹說她今年二十一歲,因家裏窮,姐妹們多,隻上了四年學就回家看妹妹。隻要你不嫌棄俺窮,不嫌俺文化水平低,俺什麼條件也不要。我心裏甜酸苦辣鹹五味俱全,出於禮貌,隻是點頭應著。隱隱約約聽到翠蘭爹對舅舅說:“大哥,我看這小子挺好。咱閨女能吃累幹活,挺般配的。這門好親戚你定給俺拉扯成”。舅舅說:“你放心吧。”
舅舅把看人的情況向我父母述說了一遍,他們十個願意,百個願意。父親當即給了舅舅一百六十元錢作為聘禮,叫他馬上去把這門親事定下。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翻開了鍋餅。答應這門親事吧,怎麼向忠娥講?畢竟相愛兩三年了啊。不答應吧,抗拒父母之命,又怎能忍心。父母就我這麼個兒子,萬一為此事有個好歹,我又怎麼能擔當得起。唉!憑命吧。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先往下拖著、靠著、磨著,隻要不結婚,以後就有選擇的餘地。這次,我體會到了人生在關鍵時候抉擇的難處。
我去相親的消息像新聞一樣傳遍了整個村子。傍晚收工後,忠娥快步趕上我說:“今晚你在家等我,有話跟你說。”我說:“去柳林子吧。”她說:“不,偏去你家,讓你父母知道我倆的關芸係。”
吃過晚飯,我象一隻膽小的貓,戰戰兢兢地在家裏等她,生怕父母知道。可她這次卻象一隻發狂的狗,毫無顧忌地推開我家的街門徑直走進我的房間。一坐下就問:“聽說你定親啦?”我說:“父母給定的。”她說:“你同意不?”我說:“我沒表態。”她說:“沉默就是樂意。”我說:“父母舅舅一齊逼我,你給我出主意吧。”她很不冷靜地挖苦我說:“主意得自己拿。都什麼時代了,婚姻問題還由父母包辦,連封建社會的梁山伯都不如,一點反抗精神都沒有。”停了一會兒,她又問:“咱倆的愛情就這樣送進墳墓?”我被她那兩道怒視的日光射得低下了頭,無限傷感地說:“咱倆的婚事要成,障礙很多。公社不允許,你早晚要進城,兩家的差別如此之大……”“政策問題,上級是支持的,更歡迎我們紮根農村一輩子。如果你願意咱倆結合的話,我可以說服我爸我媽,一塊兒留鄉、進城都可以。”
聽了忠娥這幾句話,我又有了勇氣。當我們又和往常一樣談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忠娥說:到未來的理想、家庭的時候,在窗外聽話的爹娘哭著闖進門來。俺也知道你對俺大栓好,人誰不往好處攀哪,可俺配不上你啊。上一次大栓出了事,差點把俺兩口的命搭上。俺都六十歲了,不頂折騰啦。俺求求你,別再來纏磨俺大栓啦。”忠娥說:“大爺,我們都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婚姻自由已經提倡多年啦,願意不願意該由大栓自己說了算,父母包辦是錯誤的。”爹說:“閨女,這些道理俺都懂,可城裏鄉裏不一樣啊。俗話說,好配好,呆配呆,毛驢配口袋。你就找個門當戶對的吧。你要對俺大栓好,以後就別再到俺家來了,難道你非把大栓送進局子裏才過意呀!”忠娥看著兩位可憐的老人,再也沒有更多的道理來說服他們氣得一跺腳流著淚走了。
忠娥走後,我勸父母息怒,婚姻事再慢慢商量。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趙戈莊的婚事你要是不答應下來,俺今晚就不起來。”
俗話說:糊塗天糊塗地,糊塗老的沒法治。爹娘是被我上台受批鬥嚇糊塗了。我隻得答應並好言相勸,才把兩位老人扶到他們房裏去。
鎖子在我的婚姻問題上絞盡了腦汁,他的目的不隻是破壞我和忠娥的關係,而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天晚上,村裏演電影。他跟在忠娥身後套近乎,趁無人注意時,他一下摟抱住忠娥親吻,忠蛾大喊一聲:捉流氓!幾個知青上來把他打了個鼻青臉腫。他一氣之下,又跑到趙戈莊去造我和忠娥的謠。老實善良的翠蘭聽說後,怕夜長夢多,就催著她爹去找我舅舅,要求辦理結婚登記手續。
這天頭午,舅舅來了,對我說:“我和翠蘭說好,明天頭午去公社登記,把結婚證領回來,等選個好日子把婚結了,也了卻你爹娘的心事。”臨走又教訓我說:“為人不孝枉為人,豬狗不如,你爹娘拉扯你這麼大不容易,可不能再惹他們生氣。”
一頭是父母和舅舅的催逼,一頭是忠娥的追求,象兩座山一樣壓的我直不起腰來。如何能使婚期繼續拖下去,以便在適當機會找一個父母都能接受的方案,把我和忠娥的婚姻挽回來?想來想去,隻有在壓低年齡上做點小文章了。我去找大隊文書開結婚登記證明信,把這個主意和他說了說,要他給我把二十四歲改成二十二歲。當時公社要求晚婚年齡是男女雙方加起來必須達到四十五歲。這樣我二十二歲加上翠蘭的二十一歲才四十三歲,差兩歲。文書是我的初中同學,和我關係很密切,沒打折扣就給我把證明信出了。
晚上,我把改年齡的事告訴忠娥,她聽後卻搖搖頭說:“逃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我說:“我們的姻緣讓命運來決定吧。”她說:“爸爸來信了,已為我辦好了進城的手續,婚姻問題,你能拖一天,我等你一天,能拖一年,我等你一年,做到情至意盡。”說完她悲哀地歎了口氣。
來到公社大門口,翠蘭已等我多時。我滿臉愁容地帶她到公社革委辦公室。管結婚登記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文書,有點麵:熟。她一見我的結婚證明信,就說:“王大栓啊,咱們早認識。”我心裏一驚,這不是批鬥會上領著喊口號的那個女幹部嗎?媽個X的,真倒黴,跛驢專走窟窿橋,萬一她查出我的真實年齡……我的臉由紅變白。誰料她把我倆的結婚登記證明一二蓋上公章,“嗤”地一聲撕下兩張結婚證書,往我跟前一扔說:“拿去吧,回去好好過日子。”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她。她看著我的呆相,奇怪地間:“怎麼,還有什麼事嗎?”我結結巴巴地說:“年,年齡……”她又拿起結婚證明書核對了一遍說:“年齡沒錯啊,你二十二歲,趙翠蘭二十三歲,兩人四十五歲,符合晚婚規定。”
我怎麼也沒想到翠蘭會托人把年齡增加了兩歲。
失望、彷徨、悲傷、愧疚一齊湧來,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著。雰越下越大,太陽象一麵鏡子,發出淡淡的光,柳林中的烏鴉象找不著窩似的,從這樹叫著飛到那樹。我踏著陳腐的落葉,疲乏地走著。當走到那棵大柳樹旁時,忠娥從樹後轉了出來,見我這份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明白了一切。她靠近我,用手抬起我的臉,相視了一會兒,誰也沒開口。樹林裏突然風停了,鳥也不叫了,出奇地靜寂,出奇地空幻。我抑製不住心中的悲傷,競嗚嗚地大聲哭起來。淚水終於把凝固的情感稀釋了,忠娥擦了一把眼淚,又用手絹給我擦了擦淚說:“今天是你的喜日子,應該高興才是。相聚相散都是命中注定啊!”她從兜裏掏出那個筆記本遞給我,說了聲:“再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走就近三十年,這一走再無音信。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長長的雨絲勾起我悲苦的情感,混濁的淚水滴在筆記本上,滴在綠蝴蝶上。
忠娥,祝你幸福!
姑水情怨:膠東半島西部有一條古老的河流,象一條巨龍,自南向北地伸展著。這條河在現在的水土誌上稱大沽河,春秋時期稱姑水。姑者,取養育、繁衍之意也。姑水源於龍口的蹲狗山,經九縣(市)南人黃海的膠州灣。夏秋,河水滔滔,掀沙卷石,巨浪翻滾;冬春,細流緩緩,溫情脈脈,奔騰不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幾千年來,多情的姑水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俊男靚女,也育出了他(她)們善良、勤奮、潑辣和狂蕩不羈的稟性。
大沽河兩岸,上遊是山,山峰連綿,中遊是丘陵,凹凸起伏,下遊多是平原。就在中遊的山與丘陵接壤處,有一個山村叫李家營。相傳當年唐王李世民率兵東征,在此安營紮寨。時逢陰雨,河水猛漲,軍馬行走困難。軍中幾個厭戰的小官以探路為名,到山外搶了幾個村姑,在山中躲起來,等大軍一走,他們看好了這山這水,便在此安家落戶。經世代繁衍,形成了現在這個二百戶的小山村。至今,村西的山上仍留著點將台、梳妝樓、城石門、飲馬澗等名。李家營北、東、西三麵環山,村南沿大沽河西岸是一片約有五六百畝的平原。因山區很少有這麼大的平原虯當地的農民稱為大田。
已近穀雨,村民便忙了起來,麥田澆水,花生下種,果樹授粉。河岸上白衫花祆,男歡女笑,忙個不停。近些年,由於受厄爾尼諾現象的影響,連續春旱,清清的河水集中在河底的低窪部不規則地流著,那高出的部位,象一個個綠島,長滿了各種野草野菜,開滿了紅紅黃黃的野花。上地幹活的人們,隨手牽看牛羊,拴在二個個綠島上放牧。遠遠望去,就象蒙古草原上的小牧場。在放牧的牛羊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頭身高體大的黃色老母牛。它圓睜雙目,模樣凶狠,脾氣暴躁,因主人把它女兒牽去拉犁,它用各種方式發泄著對主人的反抗和不滿。它二會兒前蹄扒地,一會兒低頭往後打墜,想掙斷束縛它的韁繩,跑去找它的女兒,一會兒又仰天長叫。它的一歲的女兒小花牛正在沽河西岸拉犁扶花生壟。小花牛聽到母親的叫聲,也用它那宏亮的童音“哞一哞”地回應著。
牛的主人是一老一小母女倆,母親叫柳樹娥,女兒叫李雪萍。娘兒倆正在河西離岸不遠的地裏種花生。娘牽著小花牛,女兒扶犁起壟。俗話說,牛年馬月。小花牛生下一年多,長得和它媽一樣健壯。平時老黃牛幹活,它圍在身邊跑前跑後跟著玩,雖然這麼大了,有時不顧它媽媽的反對拱在老黃牛的肚皮底下吃奶。閑慣了的小花牛,今天突然套上它幹活,著實有點受不了。開始套上,它連蹦加踢,蹦踢完了就倒退著不走。為了製服它,娘兒倆就想個辦法,先用麻袋裝上土,趕它拉著跑,然後逐漸往麻袋裏填土加重。不一會小花牛混身冒汗,精神頭也就蔫了下來。娘兒倆卸下麻袋,套上犁,開始打起花生壟。小花牛第一次拉犁,不懂裏裏拉拉(膠東吆喝牲口用語,裏裏指往裏,拉拉指往外)。雪萍和娘也不會喊,就直接對娘說:娘,往裏走。娘就牽著小花牛往裏走,走著走著往裏走大了,雪萍又說;娘往外走,娘牽著小花牛就往外走。走快了的時候,雪萍就說,娘慢點走,娘牽著小花牛就慢了下來。走慢了的時候,雪萍又說,娘快點。娘手裏握著一根柳條枝子,就從小花牛後腚上抽一下,說:“快走”小花牛就跑了起來。調教小牛幹活是最累的營生,甭說是一個姑娘,就是青年小夥子,也要累個半死,走不幾個來回,雪萍已滿身大汗。回過地頭插上犁,雪萍說:“娘,你停停。”娘就牽著小花牛停下來。
雪萍見呂大嬸一走,說:“娘,咱幹吧。”娘說:“好。”娘趕著小花牛對雪萍說:“你呂嬸這人嘴不好,心好。她這一輩子不容易,她娘家離青島近,村裏很富裕,她爹是個賭鬼,輸了錢,為了打饑荒,才把她賣到這窮山溝裏來的。一輩子粗皮拉草的,你別往心裏拾。”雪萍說:“娘,看你說到那裏去了。往裏點走。”幾個來回下來,小花牛就聽話了。一說往裏,比娘反映得還快,不用娘拉,蹄子就往裏走了。雪萍說:“娘,這小花牛真聰明,和它媽一樣懂事,一定能出息身好營生。”娘說:“是啊,老人都說畜牲象人嘛。”
太陽慢慢地上了當空,小花牛的兩肋一收一縮呼哈呼哈地直喘粗氣,雪萍那通紅的臉上,不時地往下滴著汗珠子。娘說:“雪萍,咱住下吧,小牛剛長全了身子骨,第一次幹活,別累著它。”雪萍說:“好。’:就給小花牛解了套。小花牛一鬆套,撒開蹄子就跑,一氣跑到在哞哞叫它的老黃牛身邊。母女倆見了麵,又親又舔,象是久別重逢。娘說:“真是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親。”雪萍說:“那當然,牛馬比君子,舐犢情深嘛。娘,你不是更親我嘛。”娘把老黃牛解開,牽到水邊去飲水。叫喚了一頭午的老黃牛,渴了,餓了。它帶著小花牛飲完水後,就到河堤邊大口大口地吃起草來。樹蛾雪萍娘兒倆到河堤邊去挖野萊,帶回家:去給老牛小牛拌草用。
娘兒倆同老黃牛母女倆有著一段奇特的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