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2 / 3)

我和劉忠娥撲蝴蝶的情節占據了整個夢境。我們撲著撲著就撲到一塊兒了。有時她趴倒我身上,有時我趴倒她身上,後來竟然都變成了蝴蝶,我變成了灰蝴蝶,她變成了綠蝴蝶,在空中比翼雙飛。飛著飛著,一聲驚叫落到地上。我眯著眼坐在床上,回味著甜蜜而又幸福的夢。是莊周轉世,還是梁祝再現?我越想越舍不得睜開眼,恨不能再走進夢裏去。

早飯後,又是我和忠娥去澆蘿卜種。花兒依然開著,蝶兒依然圍繞著忠蛾的那件花褂兒轉。我低頭幹活,不敢直視忠蛾那文靜秀麗的臉,但又忍不住,偶爾一抬頭,火辣的目光相碰,心就跳的發慌,臉也熱辣辣的。休息的時候,她獨自跑到畦子一邊坐下,從兜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端詳著夾在裏麵的那隻綠蝴蝶。一反往日那種又說又笑問這問那的活潑勁,臉上帶著疲憊和羞澀。她的沉默,使我不自在起來,莫非是因為昨天捉蝴蝶時我看到了她的秘密,以為我沾她的便宜?莫非是昨天我倆的舉動被鎖子看到後對她冷言風語?看他對綠蝴蝶愛不釋手的摸樣,我搖搖頭,有點莫名其妙的問:“你今天怎麼不高興?”

“我又沒哭,誰說我不高興?”她的聲音象文字嗡嗡,隻有我倆才能聽到。

“想家了嗎?”

“不”,她搖搖頭。

“那是……”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把綠蝴蝶夾好,放下筆記本,朝我婉爾一笑說:“別瞎想了,夜裏沒睡好覺,渾身疲倦,沒精神。”

我的新一陣抽動:難道她也有我那種感覺嗎?

一個月後,胖鼓鼓的蘿卜種子進入收獲階段。齊腰深的蘿卜種地裏隻有我和她。威風吹動著成熟的蘿卜來回晃動,發出刷刷聲。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眼睛代替了嘴巴,兩雙眼睛就是兩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周身的血在血管裏膨脹,有一種衝破血管壁淌出來的感覺。耳朵仿佛失聰,眼睛也映不進其他影像,隻有她,她。一種不受規矩的念頭像小鹿一樣撞擊著我的胸膛,我呼地過去摟住她的脖子,饑渴的舌頭,伸進她那嫩紅而濕潤的雙唇裏。開始,她有點措手不及,隻是被動應付,當我鬆開手將唇和舌縮回時,她又雙手摟緊了我的脖子,好久,好久……

五顏六色的彩蝶兒一雙一雙地繞著我們飛著,蜜蜂兒成群成群地鑽進野花的蕊中,燕兒在我們頭頂上盤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為我們助興,連風兒都與平常不一樣,那麼溫和,那麼宜人。我們在呢喃耳語著……

往後的日子,我差不多天天都和她見麵,一天見不到,心裏峙就空空的,吃飯也不香。上工鈴敲響,我總是第一個跑到街上,不是我上工積極,而是關心著隊長給她安排什麼農活,以便我選擇農活時能和她在一起。盡管壞心的鎖子經常從中作梗,可總不能隔開我們。有時知青到公社開會學習,我就以看房子為由,晚上到知青點去玩。若見不到她,她聽說後也以到我家借鍁钁為由,來看看我。碰到眼前無人時,我倆就說悄悄話,就。父母或外人在場時,我倆都假裝沒看見。

叫這年冬天,一場罕見的大雪蓋了地,也封了門。社員們過著“地瓜餅子熱炕頭”的生活,唯有“地富反壞右”每日照例掃大街。村裏成立了“無產階級文藝宣傳隊”,我初中剛畢業,吹拉彈唱編都懂點,自然是宣傳隊裏的骨幹。直傳隊排演我編寫的小戲曲《退彩禮》。劇情大意是女方父母貪財,定婚時向男方要了“三轉、一扭、四不動”(自行車、縫紉機、掛鍾、收音機和四間房子)的彩禮餞。未婚妻說服了自己的父母,帶著彩禮錢登門退給了男方。宣傳隊隊長安排忠娥演未婚妻,鎖子找到隊長自報要演未婚夫。忠娥一見這鎖子絡腮胡子草黴臉,秤砣鼻子麻種眼,滿嘴髒話,賊氣滿身的樣子,說什麼也不和他演。鎖子見忠娥瞧不起他,氣得罵罵咧咧地走了。宜傳隊長又安排我來演未婚夫。忠娥剛辭了這個角色,再和我演怕別人笑話,更怕得罪了滿臉惡相心狠手毒的鎖子,就悄聲對我說:“你和別人演吧,我演別的節目。”正好李亞美想當這個角色,宜傳隊長就同意了。李亞美有個外號叫“革命嫚”,這個外號還有個來源:她自幼無娘,跟爹李老千過日子。“文革”一開始,十七歲的李亞美就整夜整夜地在外鬧革命不回家。李老千很擔心,不準她出門。她火冒三丈,說:“爹,你再這樣壓製我的革命行動,明年我就給你抱了外孫回家”。老千一聽,嚇得撲通一聲跌在地上,嘴裏念叨著:“嫚啊,革命的,革命的!”從此後,村裏人就有了口頭禪:李老千家的嫂一一革命的。

李亞美既大方又多情地與我一起排練,我偷偷瞧瞧忠娥,忠娥臉上沒什麼表示。可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她在畫妝時竟當著忠娥的麵突然在我腮上親了兩下,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惹得滿屋人都回頭看。我被她這一“革命”的舉動鬧了個大紅臉,我急忙看忠娥,見她緊咬著嘴唇,一臉的不高興。我不好解釋,又不能解釋,心裏直叫苦。

演出結束,回到家時,父母已熄燈睡了覺。我正要關門,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我一看是忠娥,就說:“快進屋。”

進我那兩間屋,忠娥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象受了委屈似的,越哭越傷心。我擔心父母聽到,悄悄地給她遞過手絹去,有點痛心地說:“別哭了,叫外人聽到不好。都怪我,有什麼怨屈你朝我發泄,罵也行打也行,革命青年嘛,是不怕挨罵和挨打的。”聽後她抬起臉來,“撲嗤”一聲笑了。她說:“你倆今晚演得真好,像真的一樣。”我說:“是嗎?像不像三分樣,不像不成戲,太像不是藝”她說:“你知道我在台下怎麼恨你?”我問:“怎麼恨我?”她說:“我恨不能從台子上把你脫下來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是吧?”我搶先插話說,“我現在就在你眼前,你打吧。”她又咯咯地笑了,說:“現在氣消了,又舍不得打了。我真後悔辭掉了這個角色,沒和你一起演。”她突然又說:“我們不當舞台夫妻做生活中的真夫妻吧。”佷我說:“這不可能。”她問:“為什麼?”我說:“我們兩家差別太大了。我家是農民,沒文化,而你家是幹部,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再說你們知青都是飛鴿牌的,說飛就飛走了。”她說:“工人農民是一家嘛。上級要求我們知識青年紮根農村一輩子,安心先安身,安身才紮根,隻要你真心愛我,我就在你這兩間屋裏安身紮根……”

桌上的小鬧鍾敲響了十二點,她起身要走,我拉住她那雙纖細冰涼的小手,戀戀不舍地送她出門。

清冷的月光照著地上的殘雪,光閃閃的。地上的冰渣被踩的咯吱咯吱地響。快到知青點時,忠娥突然停下,回轉身,兩隻胳膊摟著我脖子,熱烈地吻著。殘雪被我們融化,冰凍被我們融化,寒冷也被我們驅除,天底下隻有兩顆熱切交融的心。幾聲嘶啞的狗叫把我們驚醒。望著她那輕盈的步子和苗條的背影,我心中春潮洶湧。

我與忠娥關係的發展,惹起了鎖子的嫉妒。那次忠娥不與他演戲,他把仇恨開始向我身上轉移,他認為忠娥不理他是我存在的原因。他抱著“打不著鹿也不讓鹿吃草”的心態,在背後給我們畫漫畫,造謠言,寫黑信,甚至暗中跟蹤,想方設法進行報複。

天晚飯後,生產隊裏的鈴突然鐺鐺鐺地響了起來。隊長來回在街頭上招呼著:“公社在西場院開大會,全體社員都參加,趕快集合。”走到我家門口時,又單獨喊了我一聲。

我和父母二起來到西場院的土台子前,按生產隊劃定的位置坐好。會場顯得很嚴肅,人們冷著麵孔,沉默不語,沙沙的汽燈發出慘白的光。台子上懸掛著白紙黑字的會標: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批鬥大會。這幾個刺眼的黑體字,使我的心一陣陣收縮。我腦子裏立刻聯想到我和忠娥的事。我混身發冷,冷得我開始發抖。

會議開始了。公社革委會主任聲音粗獷:“社員同誌們,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批鬥大會現在開始!”他兩隻眼睛鷹一樣地向台下一掃,大喊一聲:“把強奸女知青犯李屯糧押上台來!”兩個穿軍裝的民兵走下台去,一人一隻胳膊像別燒雞一樣把李屯糧扭上台來。一民兵從他腿彎部跺了一腳,李屯糧雙膝跪地。帶頭喊口號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幹部,聲音尖而響:“打倒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分子李屯糧!”台下也跟著大喊一聲。接著用同樣的方式,押上去第二個,第三個。我預感到有些不妙。隨著一聲“把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王大栓揪上台來”,身子晃了兩晃差點跌倒。我自幼膽小,一聽到打倒的口號聲,腦子一緊張,括約肌就鬆馳了,屁也放了,尿也流了,這會我才體會到什麼叫屁滾尿流。我彎腰站在台子上,西北風嗖嗖地刮著,尿濕的褲子已冰得像塊冷鐵皮,凍得我混身象篩糠。我抬頭看看台下,可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鎖子那幸災樂禍的麵孔;我咬咬牙,又把頭低下。連氣加嚇,我仿佛六魂出竅,直到民兵催我下台,我才清醒過來。父母架著我回家後,一家人就象奔喪一樣,爹流著淚“這些害人精們,你怎麼能和她們去瞎攪和。不知道為這事他們能抖摟多少年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你的媳婦怎麼說?我這麼個年紀了,還有什麼靠頭哪!”娘隻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望著爹臉上那兩行老淚,我說:“爹,你不用擔心,忠娥不是那種害人的人。”爹火了:“你醉死不認酒錢,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不告發,能把你往台子上揪嗎?”我說:“揪鬥我與她無關,是鎖子這個狗娘養的使的壞,我去和他拚了!”爹把我攔住,說:“小祖宗,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在家躺著吧,這事沒摘巴完,別再去惹禍了。”

事情真的沒完。第二天隊長通知我帶著鋪蓋去公社辦學習班。

到公社要走三裏路,村前是個舊河底,五八年栽了一片柳樹,都一摟粗了。我走進柳樹林子,忠娥從一棵大柳樹後轉出來,眼含淚,抽泣著說:“你為我受委屈,真冤枉,我今天去縣知青辦找田主任,把我們的事向他反映,要求上級給你澄清問題。”

我在學習班呆了四天,就把我放出來了,我知道這是忠娥努力的結果。鎖子見割不斷我和忠娥的關係,變著法兒嚇唬我父母,說我再不和忠娥斷絕關係,就讓公安局把我抓去。父母很害怕,到處我介紹對象。因挨過批鬥,名聲不好,介紹了幾個都吹了燈。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溝裏路旁姹紫嫣紅的野花競相開放,紅的深紅,紫的絳紫,在眾多苦菜、地丁小花們的簇擁下,斡花傲然爭寵,引的峰飛蝶舞。我和忠娥與社員們二起鋤棉苗。約畔子工夫,父親去叫我,說我舅舅來了,要領我去“看人”這時,一旁的鎖子突然大喊起來:“大栓,快跟你舅舅相親去吧!”我氣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又看看忠娥,很不情願地段父親回了家。女方是舅母的親侄女,舅舅要我收拾收拾馬上跟他走。這麼突然,就像上台挨批鬥一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嘟噥著說不去。父親火刺刺地說:“你都二十四五了,到現在還沒定下親,有給你說的就不錯了。”母親像哄小孩似地給我找出新衣裳勸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