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狗剩生來就賦眉鼠眼的,他娘為了他好養,就給他起名叫狗剩。狗剩狗剩就是不被狗吃掉剩下的意思。農村裏嬌貴的孩子不少都起這個乳名。別看狗剩麵目醜陋,肚子裏的花花腸子卻不少。五六歲時就會愉瓜摸棗,八九歲就成了村裏的孩子王,專愛策劃個惡作劇什麼的。村裏有個外號叫“天老爺”的,沒人敢惹。狗剩卻不怕,照癱到他園子裏愉瓜摘茄子吃。有一次愉他家的黃瓜,被“天老爺”捉住,給他剝光了衣服逼他在瓜蔓子上滾。狗剩咬著牙忍著疼在黃瓜蔓子上滾來滾去,滿身被黃瓜葉上的刺紮得冒血點。夜裏他又愉愉溜進“天老爺”的菜園裏,用刀子在一個南瓜上挖一個洞,再掏出裏麵的瓢,拉上屎,然後把瓜皮對好,不幾天,這個南瓜就長得和原來一樣了。“天老爺”老婆摘回家去切著下鍋,臭味熏滿了屋子;一看挖出的瓢全是屎,連嶇帶吐折騰了半天。“天老爺”知道是狗剩幹的,捉著他狠接了一頓。狗剩更加記很在,就找著個又粗又硬的麥杆,路過“天老爺”園子邊時,邊走邊往籬笆裏麵的向日葵芯裏插。到了秋天,又租又黑的向日葵沒有一個長盤結籽的。此後,“天老爺”再也不和狗剩鬥了。

狗剩十歲才上學,上學後,今天去捉魚,明天去夾鳥,這樣三日打魚二日曬網的,學習成績年年倒數第一。別看他念書不行,外八調子的事二學就會。聽評書、說大鼓他一遍就能記住。一天在課堂上,腦子裏正默念著昨晚盲人說的書帽,老師叫起他來背書,他就大聲地背起來:東西街,南北走,從南來了個人咬狗,拾起狗來碰磚頭,磚頭咬著狗的手……引得全班學生哄堂大笑。老師氣火了,過去就給了他一教鞭。老師姓馬,腿有點毛病,狗剩就罵他“馬癀子”。為了解這一教鞭之恨,竟然在馬老師上學的路上挖了個窩子。窩子上麵端上高粱秸,蓋上土。馬老師早晨去備課,一下子掉進個窩子裏撞傷了另一條腿。為此狗剩被開除了學籍。

狗剩三十多了,莊稼地裏的活什麼也不會,隻知道混工分,鑽老婆空子。隊長就叫他看坡。狗剩看蔥園後,就在蔥地北邊的玉米地裏用木棍和苫子紮了棚子,一來好乘涼避雨,二來藏在裏麵捉愉蔥吃的。七巧節這天,狗剩就約了他的好朋友醜牛來蔥園裏玩。醜牛比狗剩小,也比狗剩長得俊,身材細長,眉清目秀,像個白麵書生。因為家裏貧窮,二十六了也無人提親,常與狗剩在一起混。兩人坐在路旁的柳樹下,狗剩從衣兜裏掏出半小瓶地瓜於酒,又順手從地裏拔了兩棵蔥,邊得著邊說,醜牛,昨天石頭家蓋房,我裝了他家半瓶酒,今天咱倆也過個七月七,就著蔥喝了它。他把得好的蔥遞給醜牛一棵說,來,喝!兩個人口對著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一口咬一口大蔥。俗話說,喝酒就大蔥,一盅頂兩盅,不一會兩人的臉就燥熱起來,話也多了。

狗剩說,醜牛,你今年二十六了;想不想媳婦?醜牛說,你比我大,你想不想?狗剩說狗打秧子貓叫春,連畜類都想,是人還有不想的。說真的,有時我晚上想的睡不著覺。醜牛說,我也是。狗剩說,你說說你怎麼想的。醜牛的臉“刷”地一下變成了紫紅色,心髒咚咚地跳了起來。狗剩把最後一口酒喝下去,一棵大蔥也吃完了,繼續套弄醜牛說,咱哥倆,你害什麼躁,想麼想的就想麼說暝,是不是。醜牛翱著嘴,還是說不出口。這比從北麵來了兩個女的。個子高一點的身穿一身紅衣裳,矮點的紮著兩條小辮子,臘膊上持著個小紅包袱。不用說這是妹妹送她姐姐回婆家過七巧節的。農村裏有個風俗,古曆七月七這元新結婚的媳婦都回婆家與牛郎相會。狗剩眼尖,說,醜牛,你看前麵兩個女的打扮得多漂亮,你饞不饞了醜牛說,饞有什麼鼠你又撈不到。狗剩說,你敢不敢親她們一口?醜牛反問道,你敢?狗剩說,咱倆打個賠吧,我要是敢呢,你給我多少錢?醜牛說十元,狗剩說,少了。醜牛說,再加十元。狗剩說,還少了。醜牛說,昨天我賣了一窩小狗,二十五元,全給你。不過,你親不到,得倒給我二十五元。狗剩說,好,說話算數。醜牛亂誰說話不算數就是我家邢個小母狗。來,拉勾。

眼看倆女人越走越近,狗剩拉著醜牛到草棚裏藏了起來。做賦心虛,狗剩怕日後被她們認出來,就從兜裏掏出一副破眼鏡戴上,又用柳枝編了個圈罩在頭上占,當兩個女人走進蔥園地頭上時,狗剩狼狗似的猛竄過去,大喝一聲:站住!倆女人嚇了一跳,見麵前站著個又黑又醜的漢子,就像《地雷戰》裏的郡個漢紙嚇得渾身發抖,一勾話也說不出來。你倆為什麼愉蔥吃?狗剩向前逼近一步,厲聲問。誰愉你的蔥來?那個新媳婦模樣的有點膽虛地說。姑娘往前一擋,氣呼呼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隨便汙蔑人。汙蔑人?狗剩指著地上的蔥皮和剛剛拔過的蔥窩說,這是什麼?剛拔的,土還濕著呢。姑娘漲紅著臉說,你幹屎抹不了人身上,這蔥反正不是我們拔的。她拉了一把新媳婦說,姐姐,好鞋不踏臭狗屎,咱們走!狗剩把臘膊往前一擋說,你說什麼?誰是臭狗屎?走,沒那麼便宜,事情弄不明白,今天就別想走。姑娘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聲音有點緩和地說,你想怎麼辦吧。狗剩嘿嘿一笑說,愉沒愉蔥吃,得讓我聞一聞。如果你倆口裏有蔥味,就證明愉了蔥吃,跟我上大隊,開批鬥會。如果沒有蔥味,就放你們走。狗剩點著頭,眼鏡裏的兩隻鼠眼直往姑娘媳婦臉上溜。他看到新媳婦郡張白裏透紅的臉和姑娘邢雙勾魂攝魄的杏眼,心裏直發癢,有點控製不住的感覺。新媳婦抬頭看看天,巳近中午,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就給妹妹遞了個眼神表示同意。狗剩先去靠近新媳婦,把鼻子伸過去,在她嘴上聞了聞,一股脂粉味哈得他直咳嗽。連說,沒味,你走吧。又走到姑娘身前低下頭,把鼻子伸過去,趁姑娘不注意,伸出舌頭在姑娘毛絨絨的嘴唇上舔了一下。姑娘“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唾液,罵道:流氓!狗剩嘿嘿一笑,說,大妹妹,開個玩笑,別當真。走吧走吧。

放走兩個女人,狗剩對醜牛說,忽麼樣,你輸了吧,給我錢。醜牛一拍狗剩的肩膀說,狗剩哥,你真有辦法,過癮了吧?狗剩美得直吧嗒嘴,說,那姑娘真漂亮,差點把我的魂給勾了去。說完哈哈大笑,連眼汨都笑了出來。

狗剩愛開女人的玩笑,有時也常被女人開了他的玩笑。去年秋天生產隊裏拾棉花的時候,有的女社員利用衣服和兜子往家帶棉花,隊長就叫狗剩到棉堆旁監概檢查,這正對了狗剩的心思。他規定每個拾棉花的婦女收主時,必須“三抖”。就是身上的外衣脫下來抖一抖,裝棉花的包袱兜子翻過來抖一抖,紮腰帶要解開把褲子抖一抖,否則,以愉棉花論處。狗剩走到每個女社員跟前檢查,凡是身上鼓起的地方,他逐個動手去捏一捏。別的女社員都檢查完了,隻有一個叫仙雲的女青年坐在地上不起來。這仙雲年輕漂亮,狗剩常想用齊玩笑的方式沾點便宜。今天正是機會。他走到仙雲跟前,黃牙一毗,說,小妹,起來吧,把外衣脫下來,把腰帶解開。仙雲說,我肚子痛。狗剩說,痛也得檢查呀,這是規定。仙雲梧著肚子坐在地上不理他。狗剩說,不讓檢查就是愉了棉花,解開腰帶抖一抖。狗剩上去拉她,仙雲從褲筒裏掏出一把棉花摔在狗剩臉上,然後哈哈大笑。狗剩往臉上一摸,粘糊糊的,一看手上滿是血。狗剩急了說,你愉了棉花,還給我打破了鼻子,看我忽麼治你。周圍的婦女一齊圍過米取笑他:狗剩,今天真是交了紅運了。原來仙雲來了例假,沒帶衛生紙丁抓幹一把棉花墊著,知道狗剩又要趁機沾便宜就對狗剩來了這一手。此後每當說起這件事,狗剩就臉紅。狗剩開玩笑開常了,也開大膽了,毫無拘束,什麼樣的玩笑他也敢開。今天這個玩笑如果就此為止的話,一切平安無事。可是他身上的玩笑細胞使他安頓不下來,就像抽大煙一樣,上癮,非開出個結果來不行。望著兩個遠去的女人,狗剩說,醜牛,把個姑娘說給你行不行?醜牛說,別開國際玩笑了。狗剩說,真的。醜牛說,咱邢有哪福分,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呢。狗剩說,這兩個女的我認識,是南莊王木匠家的兩個千金,大的叫桂香,小的叫桂芝,去年我在她們村看戲到她家喝過水。王木匠家是富農,“文革”,時遊過街,雖說現在對成分不大講究了,可他害怕再來“文化大革命”,就想找成份低的。你家貧農出身,你長得又不象我這麼醜,可以試試看。狗剩鼠眼一眯溜,說,走,到草棚裏說。

掛在西山上的半個太陽象塊紅瓤西瓜,很快就被山峰吃掉。餘輝由紅變紫,由紫變暗,狗剩醜牛已離開了蔥園。上午送姐姐回婆婆家的那個姑娘,急勿勿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著,兩條辮子在胸前來回晃動,渾身透著少女的活力。姑娘路過玉米地頭,仿佛聽到呷陣刷刷的玉米葉子聲,她心裏有點恐懼,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又放心大膽地走了起來。

過了那片蔥園,有一座石橋,石橋的西邊是一片高粱地。傍晚的高粱地象拉上了一層幕,挺瘮人的。就在姑娘走到高粱地邊時,一個赤身蒙麵大漢突然跳到她背後,將她抱起來就往高粱地裏跑。姑娘掙紮著,呼喊著:救命,救命!蒙麵大漢把姑娘抱進高粱地裏,壓倒在身下,給她解上衣扣子。這時,一個青年聞聲趕來,飛起一腳把蒙麵人踢翻在地。蒙麵人爬起身就跑。姑娘癱在地上,渾身發抖,好長時間才哭出聲來,青年把姑娘扶起來,幫她係好扣子,安慰了幾旬。姑娘止住哭,撲通一聲脆倒在青年腳前。別這樣,別這樣。青年把姑娘拉起來,同情地說,天黑了,你一個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青年把姑娘送回家裏,已是晚飯時分。父母在門口望了幾次,正心急火燎地擔心著,見女兒和一個青年走進門來。女兒見了父母,委屈的一頭撲進母親的懷裏大哭起來。父母吃驚地看著青年,問,出什麼事啦,出什麼事啦。青年有點緊張地回望著他們,說,好啦,我該回去了。姑娘止住了哭,把受到的驚嚇和青年的義舉一五一十地向父母說了。一家人感不盡的恩,道不完的謝,非留青年吃晚飯不行。姑娘要去報案,膽小的父母不讓去,說反正也沒傷著,揚出去名聲不燈聽。吩咐妻子炒菜、拿酒,和恩人喝一壺。

喝酒間,姑娘的父親端詳著青年白晰的麵容,問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家庭情況。青年說他小名叫醜牛,大名叫宋大牛,出身貧農,今年二十五歲,因給母親治病家裏貧窮,自己尚:未婚娶。姑娘的父親見醜牛言談舉止很有禮貌,模樣年齡也和閨女般配,家庭出身又是貧農,就有點動心。借解手的空與妻子文兒一商量,全家人就同意了。回到炕上,又陪醜牛喝了幾杯,說,孩子,你是我閨女桂芝的救命恩人;‘我們沒有什麼報答你,如果你不嫌棄俺的成份高,俺就把桂芝許配給你。醜牛一聽,緊張得渾身直打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那怎麼行,那,俺也一時……俺家裏窮。桂芝爹說,隻要人品好,心眼好,俺不嫌窮。桂芝娘也來幫腔說,是哇,俺就圖個人品。桂芝也願意,如果你那頭父母願意,這親事就定了。

酒喝完了,親事也定了。醜牛是癩蛤蟆吃了個花骨朵,從心裏往外美。

醜牛和桂芝結婚這天,親戚朋友都請了來,自然少不了狗剩。狗剩這天喝得特別痛快,一邊喝還一邊大聲招呼。他的一舉主動,引起了新媳婦桂芝的注意,桂芝好像在那裏見到過他,一時又想不起來,心中悶悶的。

宴席散了,客人們慢慢地離去了。醉了酒的狗剩還在喊:醜牛,醜牛,你得謝謝我呀,你得謝我呀!又跑到新房對新媳婦說:弟妹,弟妹,你得謝我呀,你得。一直注視著他的桂芝,忽然想起那天在蔥地邊發生的事,接著她又想起把她抱進高粱地裏那個蒙麵漢子。那身體,那舉動,那聲音,尤其他頭上蒙的那件破黃軍上衣,加上今晚上的醉話,怎麼看怎麼象他。過去的記憶突然在腦海中浮了起來,複仇之火燃燒著她那顆受過汙辱的心。

醜牛怕狗剩再多說話,就打發人把他拖回家去。狗剩一邊走,述一邊罵醜牛:媽拉巴子醜牛;不夠哥們,不夠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