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那“滑頭”向王師傅遭了個歉,牽著馬走了。師傅問我為什麼不給它治,我把開始時的經過說給師傅聽。王師傅說,我們是獸醫,獸醫的本職就是給牲口治病,牛馬也是條命,況且又是集體財產。不能和他們去賭氣,拿著集體的財產當兒戲。光有好的靜下心來以不變應萬變。我向師傅承認了錯誤,並要求向公社革委領導說明情況。師傅說,不用了,我已在電話裏向革委劉主任做過檢查啦。我難過地說,師傅,您代我受過,真不應該啊。師傳說,不要說你的我的,我們都是獸醫站的,你是我的徒弟和下級,一切責任都應該由我來承擔。停了一會,我又問師傅,今天為什麼不讓我給馬掏結,是不是在技術上還信不過我。師傅搖搖頭,說,中醫講,“汗出如油”是危症,你跟那個趕馬車的鬧過:別扭,掏結時萬一有個失手滑腳,他會與你過不去的。我的心呼啦一下熱了起來,原來師傅想的不光是治馬,還想到替我承擔責任事故啊。

冬至這天,西北風刮著細雪象撒了滿地的鹽粒。這是人冬以來的第一個冷天。早飯後周家村一位叫周玉的青年來請王師傅給他家的老母豬看病,說他家的老母豬快生豬崽了,昨天一天沒吃食,請村裏的獸醫員給打了兩針也不好。我對王師傅說,天這麼冷,你腿又不好,就別去了,我去給它看。師傅說、人家來請我,還是去吧。我背起出診箱跟在王師傅身後,一步雪一步冰地往周玉家走。雪粒灌進襖領裏,凍得我渾身發抖。到周玉家時,師傅的眉毛胡子都掛上了一層白霜。我說,王師傅你先到屋裏暖和一下,我去給老母豬測測體溫。王師傅說,先看吧。那周玉連一句客氣話也不說,領將我們徑直地進了豬圈。給老母豬看完病後,到屋裏去配藥。一股酒菜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心想,這周玉還挺看事的,提前備下酒萊來招待我們。王師傅配好了藥,我給老母豬打上針,回屋裏收拾藥箱,等周玉請我們上炕喝酒。這時,一位穿著紅棉襖的新媳婦端著菜從西間走來。我倆眼光對,臉通地紅了,彼此誰也沒說話,新媳婦滿含羞色地上了東間。這不就是那位辭我而別的“女天使”嗎?原來與周玉結婚了。真是冤家路窄。我收拾好了藥箱準備走,周玉絲毫沒有叫我和王師傅上炕喝酒的意思。這時在炕上喝酒的那位客人從燈窩裏看到王師傅,走下炕來,指著王師傅對周玉說,這是我的師傅,快請他上炕去喝一杯。周玉有點尷尬地說,王師傅,我不知道你是欒偉醫生的師傅,快上炕喝杯酒暖和暖和。這欒偉原來跟王師傅學過獸醫,回家後竟當起了赤腳醫生。王師傅一看是他的徒弟欒偉,就問,欒偉,你也來出診?欒偉說,周玉他娘病了,找我來看看。王師傅一聽冷笑道,欒偉,就你識不了個三“之”宇、倆“不”字的也敢給人看病欒偉結結巴巴地說,是他請我來的。周玉也接下腔說,是我請他來的。欒偉上前拉王師傅,王師傅,你去給她試一下脈,幾天了總不見好。王師傅把手一摔,說,混蛋!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我的氣不打一處來。那位?“女天使”看不起我們當獸醫的且不說,連周玉也那麼土鱉,把個赤腳醫生請到炕頭上大盤子大碗的酒肉伺候,而對我們千獸醫的,尤其是王師傅,連句尊重的話也沒有,太下賤人了,太不象話了。在這些低俗人的眼裏人醫獸醫之間的差別競那麼大,我的心裏又失衡了。

第二天一大早,獸醫站的院子裏蓋了厚厚的一層雪。王師傅因昨天有點感冒沒起床,我和兩個年輕的獸醫員在院裏打掃雪。周玉又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他家的老母豬認食了,請我再去打一針。我想起昨天慢待我們的情形,又想起那位看不起獸醫的“女天使”,憤憤地說,推來吧。周玉直道歉,說昨天有點對不起你和王師傅。老母豬快生了,捆捆綁綁地怕傷了肚子裏的小豬,家裏欠的債還指望著這窩小豬還呢。我板著臉一聲不吭,心想,用著我們你也會說了,也熱情了,昨天的熱情跑哪兒去了。

聽到說話聲,王師傅從屋裏走出來,一邊咳著一邊對周玉說,走,我去。王師傅,你……我象被東西噎住喉嚨似的,一時語塞,望著師傅的背影,失去理智地喊道,王師傅,你不能去,他這樣下賤人,幹獸醫的也太不值錢了。王師傅回頭怒視了我一眼,背著藥箱走了。

周玉家的豬治好了,順利地生下十個小豬崽。周玉帶來十個雞蛋送給王師傅,王師傅婉言拒絕,說,周玉,你母親還在病中,拿回去給她補養補養。我再叮囑你一句,治病可不能亂求醫眠該上醫院的一定得去醫院。周玉麵有難色地說,醫院花錢太多。王師傅從兜裏掏出五十元錢往周玉手裏一拍說,拿著,給你母親治病去。這這……周玉手抖著,激動地熱淚盈眶。

周玉走後,王師傅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他說,做醫先做人,學醫先學做人,人醫獸醫同理。我們幹獸醫的要講求職業操守,不能光憑感情行事,人家招待的熱情就認真治療,人家招待的不熱情就不正兒八經地給人家治,甚至連診都不出。如果我們為了一頓酒飯而拒絕出診或治病,這不是更下賤更低級嗎?我們被共產黨培養了多年,那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呢?那無產階級的覺悟呢?再從做人的尺度來衡量,人格呢?醫德呢?良心兜?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可不能忘記根本呀!

我從更深的層麵上認識了王師傅,也才知道什麼是高尚的精操,什麼是可貴的精神,什麼是崇高的境界。這些大概就是師傅講的“最後一手”吧?

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運動在公社這一級展開。獸醫站成為這次運動的重點。公社派進了“一打三反”工作組,要“牛腳窩裏挖大螃蟹”,王師傅幹了這麼多年獸醫和領導,當然脫不了幹係。開始先讓他反省檢查,貪汙了多少閹割費,私賣了多少鹽水瓶子,偷喝了多少酒精,師傅一概否認。工作組說他態度不好,將他隔離在一間廂房裏,除打飯和上廁所外,一天到晚在屋,裏寫檢查,不準與外人接近或談話。我一天見不到王師傅,心裏就空蕩蕩的,更不用說遇到一些疑難病症,需向師傅請教。工作組看得很嚴,如果誰與王師傅接近,同樣要受審查。一天晚上,有人請工作組人員喝酒。那年代不論誰見到酒,都會如饑似渴的狼飲,不醉不罷休。趁他們醉酒之機我悄悄敲開師傅的門,師傳一見是我,嚇了一跳,推我趕快走,生怕連累了我。我說,我不怕,大不了再回家當社員。我問王師傅,他們說你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王師傅反問一句,你看呢?我搖搖頭。師傅說,如果是真的我就不用遭罪了。承認了,就沒事了。可是沒有的事,割掉我的腦袋也不能承認。人不能眯著良心說話。我看到桌子上寫著檢查的那一抹紙,問,你怎麼寫了那麼多的檢査?他說,我沒錯,寫什麼檢查。他拿開寫有檢查的封頁,說,你看,我正在整理《中獸醫偏方、驗方選編》呢。看到這些,我親切地叫了聲師傅,孩子似的撲到他身上嗚咽起來。

史書上說: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師傅原來也是有著這樣偉大潛質的人。

王師傅終因對運動的“態度不好”,被送到縣“一打三反”學習班去。臨走前的夜裏,漂漂灑灑的秋雨,吹打著窗戶,吹打著院子裏的那顆梧桐樹,顯得那麼蕭瑟淒涼。借著雨聲的掩蓋,師傅偷偷地走到我的窗下,用指頭點了三下,這是我倆約好的暗號。我開了門,師傅拿著兩本資料放在我的桌子上。一本是剛編好的《中獸醫偏方、驗方選編》,一本是《元亨療馬集新注》。他說,這是我用了半輩子的心血,結合我父親的臨床實踐經驗整理出來的。把它交給你,一代一代往下傳。俗話說,手藝在身,懷中揣金,這是行善濟世的本錢,也是幹獸醫的飯碗。明天我就要走了,也可能回不來了。聽說縣裏整得很厲害,我有兩個同事自殺了。說完,他重重歎了口氣。

淚水噙滿了我的眼眶。我嘴唇抖動著說,師傅,你是好人,好人定會有好報的。要相信黨和組織,是會給你把問題弄清楚的……風聲、雨聲淹沒了倆個知心人的肺腑之音。

我最後一次見到王師傅的時候是世紀之交的春天。早已退休在家的王師傅正在屋裏練書法。我端詳著他,白發黑臉還是那麼威嚴,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仍然放著灼灼智慧之光。他感激我在他生中最失意的時候給他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我更感激他在我人生成長的關鍵時刻給我的教誨之恩。

臨走時,他送給我一幅他的書法作品,七個大字蒼幼有力:樂在相知心。

長毛狗遺像:文物局局長潭文言咐愛文物成癖,他家幾米長的博古架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壇壇壺壺。譚局長是很懂曆史的,夏商周魏晉至唐宋元明清,曆代的文物都有。而太太江嫻的愛好正好和譚局長相反,她心煩那些死人的東西。最令她歡心的便是那隻與她晝夜相伴的長毛狗。這隻長毛狗是托一個海員從西歐帶回來的,細長的毛亮光光的象白緞子,紅紅的小眼睛充滿了靈性,皮球似的小腦袋瓜來接去甚是靈活,忽閃忽閃的長耳朵能隨時辨別出傳來的各種聲音。它不僅能聽懂女主人的話,而且還能辨出女主人的喜怒哀樂,頗通人性。平時江嫻走到那,它便跟到那,應當說比與譚局長相處的時間都長。江嫻手很巧,給它織了一件小毛衣,小毛衣是紅色的,從梅花花紋裏露出白白的毛,真梅花似的。象拉撒小孩一樣,早晨,江嫻給它穿上毛衣,晚上脫下來,給它洗完澡後,再用吹風機把它那白緞子似的毛發吹幹,然後抱它到床上摟著睡覺。時間長了,人與狗也就產生了感情。說句實話,有段時間女人拿著長毛狗比自己的丈夫都親。譚局長不常回家,傾心於文物的收集,特別是在挖掘古墓時,有時一二個月不回家。

長毛狗也有一個缺點,貪吃。吃水果要吃新鮮的,雞魚必須是剛宰殺的,且一個星期換一個種類,否則不吃。人愛吃的東西它也愛吃,吃不夠也象小孩一樣到處扒著找。比《古今譚概》中描述的那個五德貓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江嫻也很煩它,試圖用餓的方式來改變它貪食的習性,但試了幾次都因心疼它而妥協了,隻好由著長毛狗的脾氣來。

這天晚上,江嫻給長毛狗洗完了澡吹風,譚局長醉醺醺地從外進來,手裏提著一個紫砂罐,有點炫耀地對妻說:“今天真是得到珍寶啦。”江嫻說:“啥寶,破瓶子爛罐子的有啥稀罕頭,都不如我這隻長毛狗哇。”說完,“叭”地在狗嘴上親了一下。譚局長把眼一瞪說:“你懂什麼,這是剛出土的北宋宜興紫砂罐,無價之寶啊!”說完把紫砂罐放在沙發上,就去衛生間解手。長毛狗吹幹了毛,掙脫子太太的手,跳到沙發上端祥起這件無價之寶,它看到紫砂罐外麵活生生的小魚圖案,猜想裏麵準有好吃的,就用爪扒倒罐,把頭伸進罐裏去找好東西吃。這紫砂罐口內有一個坎,狗頭往裏伸是順向,往外縮是逆向。長毛狗見罐內沒有好吃的,就往外縮頭,可是越縮越緊,狗頭就嵌在紫砂罐的脖裏拿不出來。長毛狗連疼加憋,難受的在沙發上直打滾。江嫻慌了,一時無處下手。譚局長從衛生間裏出來一看,怕長毛狗把紫砂罐打碎,急忙過去抱起了紫砂罐,讓江嫻往外掙狗頭,企圖把狗頭挖出來。可是,因狗脖子毛濕,越掙越緊,長毛狗發出撕肝裂肺的呻吟聲。江嫻怕掙急了把長毛狗卡死,就埋怨譚局長:“都是你這破罐子,讓長毛狗遭這個罪,把罐子砸碎算啦。”譚局長說:“都是你慣成它這貪吃的脾氣。砸碎了罐?你說得輕巧,罐值多少錢,狗值多少錢,十條狗也換不著這麼一個罐。再說,狗死了可以再買,罐碎了,可難以再求呀。我看實在不行,就把狗頭割下來吧。”江嫻不同意,抱著狗身子直哭,堅持要砸罐。兩口子一個喂持要狗,一個堅持要罐,爭執不下。就這樣僵持來罉持去,長毛狗的身子就軟了下來。由於罐內缺氧,長毛狗給憋死屍。江嫻把狗身子一扔,趴在床上悲痛地大哭起來。潭文占找出平時割肉喂狗的小刀,把狗脖子割斷了,又把盛著狗頭的紫砂罐放到博古架上。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可出乎潭局長意外的是突然來了兩名公安把他帶走了。理由當然是涉嫌盜竊貪汙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