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王站長約我到村外去走走。我象一隻驚魂未定的兔子,心裏咚咚直跳,跟在王站長身後呆板地,機械地走著。帶著涼意的風吹得麥苗竊竊私語,銀色的月光,霜一樣潑在我身上。我覺得有點冷,冷得全身發抖,牙骨得得得地直響。王站長問我,你怎麼了?我說有點冷。王站長笑了,金牙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亮,說,你不是冷,而是心裏發虛。中醫講,實則瀉其子,虛則補其母嘛。我看,你需要在精神方麵補一補啦。我緊繃著嘴,沒反腔;重重的心事象夜霧一樣籠罩在心。是繼續幹下去呢,還是辭職回家?我心裏很矛盾,用當時的話講,叫思想鬥爭很激烈。王站長看出了我的心思,有點動情地說,幹我們這一行,又髒又累,還被某些人看不起。不過,幹得時間長了,就習慣了。你們年輕人不是整天學雷鋒嗎?你看雷鋒那句話說得多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這句話我什麼時候讀起來都感覺有氣力革命工作隻有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分哪。什麼工作幹好了,都會受到社會和人民的尊重。他接著說,我年輕時也不想幹這一行。父親是個老中獸醫,一輩子對獸醫工作專心,摯著。有不少秘方絕技,醫術精湛,醫德純正,在平南,即墨,高密一帶很受老百姓敬重。小時候跟著父親出診,好奇心強,偷空忙閑也學若給牲口看病用藥。當時圖個熱鬧,幹著幹著就煩了。父親把我送到學堂裏去上學。就在上初中那年,農村裏突然牛瘟流行(其實是牛流感),家家戶戶的牛都瘸腿,嚴重的趴在欄裏站不起來。正值春耕來臨,農民們急紅了眼,一齊上門求父親去診治。父親白天晚上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勸我停學幫他醫治。我正在學習興頭上,當然,心裏也不願意千這行。父親說,行善積德是做人的根本,幹獸醫這行,雖不如人醫那樣救死扶傷,但也能濟世救貧。當今畜病流行,如不及時療救,老百姓生產生活就會恐受到損失。為民祛災,救民所急,這比你上學後幹什麼都有意義,你還是回家跟我學獸醫吧。父命難畏,就在這種情況下,我便辭學幹起了獸醫。至今二十多年啦,苦我受過,罪我遭過,被馬踢傷過,也被人瞧不起過。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幹獸醫的念頭,越幹越覺得獸醫這門技術深奧,越幹越覺得這一行重要。你看誰家不養豬羊鵝鴨,哪個生產隊能離開牛驢騾馬……
站長的話,說得我心裏熱乎乎的,身上的冷一掃而光。本想聽到王站長批評我的話,他卻閉口不談今天的事故。我象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他越不提,心裏就越內疚。我試探著問,王站長今薩天這事……站長說,今天這事吸取教訓就行啦。乍幹這行,出點事故也是正常的,不過,今後要用心、專心……
筍夜裏,床鋪上好象跑滿了跳蚤,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來到王站長的宿舍裏,望著他那黑紅的臉說,王站長,我今天正式拜你為師,你收下我這個徒弟吧。說著,我撲肝通一聲雙膝跪地。王站長忙扶我起來說,新社會,不興這一套,隻要你安下心來學就好。
此後,我便改叫站長為師傳了。
在王師傅的啟迪下,我又開始刻苦認真地鑽研獸醫技術。從研究畜禽的常見病、多發病到研究大牲畜的疑難病、特殊病。王師傅結合門診實踐,給我講“馬屬動物五大疝痛的發病機製與治療”,講“驢懷騾不食症的中藥治療”,講“有機磷農藥的中毒原理與治療方法”等等。王師傅就象一部獸醫教科書,又象是一套電腦軟件,大腦裏儲存的知識可以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來形容。他那深奧的中獸醫理論,豐富的臨床經驗,好似一股股泉水不斷地流進我幹渴的求知心田。尤其那些普通的土方、偏方,在那個農村缺醫少藥的年代,發揮出神奇的作用。豬苦膽治好幼駒便秘活壁虎治好豬破傷風;癩蛤蟆素(蟾蜍)治好牲畜的瘡、疘、癤、腫;一根三棱針百病皆靈。我常看到有些畜主牽著跛腳的騾馬來,經王師傅紮上幾針後,便趕著好馬回家。因而人們稱他為“王一針”。在王師傅的眼裏,有些不起眼的東西都可能成為名貴中藥。有一次,跟王師傅去出診,回來時路過水庫大壩,快要落山的太陽,象一塊紫紅色的西瓜,倒映在水麵上,白色的波光卷起層層漪瀾。幾隻老鷹在水庫上空盤旋了幾圈後,落在水庫大壩的半坡上。王師傅雙眼注視著老鷹們,把自行車一支說,這玩藝兒好長時間沒見到了,原來在這兒棲息。走,跟我揀寶貝去。我也不知道揀什麼寶貝,跟王師傅順著坡側身走過去,見草叢中一堆堆綠色的鷹糞。他高興地揀起,掏出小手絹包起來。我很奇怪,問王師傅揀這東西幹啥,又髒又臭的。王師傅說,自從農村用農藥後,老鷹藥死了不少,這東西近幾年很稀罕。你不是說騾馬鞭傷的白翳難治嗎?用這個製成的眼藥,治療效果極佳。當天晚上,王師傅就把鷹糞烘下,和著幾種中藥製成了眼藥。
說來也巧,第二天一早,一位趕馬車的老漢牽著一匹傷了右眼的棗紅馬來站裏治療。棗紅島的鞭傷很厲害,眼球被凸出的白色雲翳遮蓋,淚水流淌不止。這是一種常見病,雖構不成生命危險,但治療不及時眼睛就會留下疤痕,嚴重的甚至造成眼瞎,成了殘疾。這種病治療效果非常慢,有的要連續一個多月才能把雲翳退淨。是典型“得病如山倒,好病如抽絲”的病例。我按照王師傅的治療方案,給它點上新製的眼藥,連續治療了五六天,棗紅馬右眼的白翳慢慢退淨。真是奇效!我讚口不絕,調皮地對王師傅說,師傅,我見到華佗了。王師傅說,又在胡思亂想什麼。您就是當代的獸醫華佗呀!王師傅咧咧嘴笑了。
一段時間的學習和實踐,門診上遇到的重病難病,自己都能獨立地診斷和治療。從每日治療記錄看,治愈率有了新的突破。和師傅比起來,也沒有大的差別。心中便沾沾自喜起來。有時師傅不在家,也拿拿架子,耍耍門診醫生的威風。一天中午,王家莊的一個飼養員牽來一頭牛,說是兩天不愛吃草了。我拿著聽診器走到跟前。隻見那牛蔫頭耷耳,雙目無光,四蹄木木地站著,看見人也沒有一點反應。心音微弱,呼吸加快,瘤胃鼓得象個氣囊。我知道病情很重,就給它開了方,準備輸液灌藥。叮鈴鈴……一聲自行車響,我一看是師傅出診回來了。師傅問這牛是什麼病,我就把診斷情況向王師傅彙報。王師傅抹了一把汗,喘息未定地走到牛跟前,試脈,看眼瞼,扒開口腔看牙齒舌根。看完後,冷冷地說,不用給它治了,牽回去吧。我一驚,心想,師傅今天是怎麼了,活活的牛怎麼就不給它治了呢?飼養員一聽著急了,一臉哭相地說,王師傅,你給它治治吧,若是這牛不治就死去,隊長會罰我工分的。師傅黑臉一橫說,我看該判你的刑,為什麼牲口病了不來治,等到快死了才牽來?飼養員嚇得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錢。王師傅見我站在那裏納悶,就說,給它打上針尼可刹米(一種強心劑),趕快牽走,晚了就得用地板車往家拖。我心裏不服氣,又不能和師傅翠嘴,給牛打上強心針,讓他牽走了。估計那牛快要到家的時候,我對王師傅說,我出去一會,辦點事,很快就回來。師傅嗯了一聲,我騎上自行車來到王家莊。一進村頭,見那頭牛已躺在街上斷了氣,引得滿村的孩子跑來看。我從心裏佩服起師傅的技術來。回到站裏,我問王師傅,你怎麼斷定那頭牛是死症,而且預測得那麼準?王師傅笑了笑說,“墨染臥蠶,華佗不醫”,“齒如枯骨,刻下即亡”。我聽,驚奇地問,這一點我怎麼沒聽你講過。師傅說,你看的經的還是少了。應該沉下心來研究一下中醫理論。《察色賦》一書裏就有這一條。又說,牛和人一樣,臨死前都是有預感的。大凡到了死亡邊緣上的牲口,一般都不趴下,直到實在支持不住了才趴下,一旦趴下,便再也起不來了。一個合格的獸醫,不僅會治病,更重要的是把住牲口的生死關。能治好的要千方百計治好,治不好的,不要給人家浪費錢,因為我們不是那些過路大夫,昧著良心多賺錢。我點點頭,算是口服心服了。
中秋節的晚上,站上其他人都回家過節賞月。隻有我和師傅兩人值班。我去買了一隻燒雞,拿了一瓶酒,師傅又炒了幾個萊,在院子裏放下用木板釘的小方桌和師傅對著月亮喝起酒來。我不會喝酒,兩小盅下去就臉熱心慌,王師傅酒量大,一杯一杯地喝得很高興。不一會,明晃晃的月光就在他油光滿麵的臉上反射出來。望著酒中的月亮,我問師傅:來獸醫站跟你學了快兩年了,你還有什麼拿手技術沒教給我。師傅一聽,哈哈大笑,說,拿手,什麼拿手,我可沒有什麼拿手。我就給你講個最後一手的故事吧。
舊社會,有一個鐵匠師傅,收了一個小徒弟,三年下來,小徒弟鍛、打、淬火等各項技術都拿擁得很好,按說應該出徒了。有一天,小徒弟去找師傅說,師傅,我學了三年了,你教給我的我都學會了,是不是應該出徒了。師傅說,不行,還有最後一手沒教你。徒弟問,哪一手?師傅說,這一手最關鍵,你先自己琢磨吧。小徒弟晚上睡不著覺,琢磨來琢磨去,就是琢磨不出來。最後,他想了個辦法,他知道師傅愛喝酒,俗語說話多語失皆因酒,何不用酒把他喝醉,讓他把最後一手說出來。這天晚上,小徒弟把師傅請到酒店裏,備上酒菜,頻頻敬酒。等師傅喝得有點醉意的時候,徒弟趁機就問,師傅,您那最後一手?師傅端起杯,看著身邊無人,又喝下一盅,直到把酒瓶子裏的酒全倒出來的時候,才把嘴對著徒弟的耳朵神秘地說,這最後一手是我師傅當年傳給我的,你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講。徒弟急不可耐地說,我知道,您說吧。師傅打了個酒嗝悄悄地說:這最後一手嘛,就是:燒紅的鐵千萬別用手拿。啊!我聽後,笑個不止,說,師傅,我今晚可不是那意思。師傅說這個故事雖然是個笑話,裏麵包含著很多含義,你也自己琢磨去吧。
獸醫站是個小社會,以它特有的方式連著各個生產隊,連著千家萬戶的利益。每天除了要與畜類打交道,還要張口費舌的與各種性格各種脾氣的人打交道。用師傅的話說就是市大了什麼牲口也上,集大了什麼樣的人也趕。我最打怵的就是那些趕馬車的滑頭。他們依仗著自己走南闖北地見過世而,神氣十足,給牲口看病根本不配合,不是找茬就是出難題,常因此而鬧別扭。
初冬的一天下午,一個五十來歲的馬車夫頭戴氈帽,眼看集鏡,牽著一匹花斑馬走進院裏。他把馬一拴,扯著東北腔進門就喊:小夥計,給馬看看。我一聽就生厭,這人真沒禮貌。我拉耷著臉問,這馬怎麼了?他把臉一橫說,我知道怎麼了還找你幹什麼?我穩了穩情緒,說,我是問你它有那些症狀。他說,不知道。我又問,喂過什麼草料,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吃草的,大便是什麼形狀?獸醫和人一樣,也講究望問聞切,問診又是一種很重要的診斷方法。牲口不會說話,要靠人替它回答。我問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知道,問急了,便朝我發起脾氣來。你到底會不會看,好醫生那有問的,不會看就算了,別牛頭曬褲子,假充(角撐)。我拿起聽診器準備去給馬診斷,他這不三不四的幾句話氣得我把聽診器一扔,說,算了就算了,你找會看的去吧。他一聽,抬腿就走了。不一會他和王師傅一前一後的走過來。原來這“滑頭”去了公社革委,革委主任又派交通員去找正在開會的王師傅。王師傅火氣很大,一見麵就問,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都鬧到公社革委去啦。還沒等我張口,這“滑頭”又告狀了。說,我讓他給治,他不給治,我才去找公社革委的。我氣得渾身打抖,說,你胡說!“滑頭”又朝我瞪起了眼,象要打架的樣子。王師傅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我。就象那天看到的那隻鷹眼一樣。厲聲說,先給馬治病。我拿起了聽診器和王師傅一起給馬診斷。花斑馬大汗淋漓大渾身發抖,頻頻回首,連聲呻吟。這是典型的腸梗阻症狀。診斷完,王師傅扒開馬口看了看說,抓緊搶救。你先給它強心止痛,我來給它掏結。我說,王師傅,我給它掏,請你相信我。王師傅堅決地說,今天你不行。”我來。掏結是個又髒累的活,也是個危險的活。掏結時脫光了一隻膀子,胳膊塗上石臘油,從肛門伸進腹腔裏,馬一努責,夾得胳膊又酸又痛,遇到不老實的馬,還有戳破馬腸子或扭斷人的胳膊的危險。王師傅弓著腰靈活地隨著馬屁股擺來擺去,不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破完了結,又給馬灌藥輸液,一直忙到了大半夜,才叫這個“滑頭”拉出馬去溜。第二天拂曉,病馬排出了糞便,“噅”地叫了一聲。皺了十幾個小時眉頭的王師傅露出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