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心裏的春天(2 / 3)

這兩天,淑珍聽了街道黨委幾回報告,更在小屋蹲不住了。早晨,一吃罷飯,她就拉著孩子跑出去了。政府說街巷也可以辦小手工業,那不正是街巷婦女用武的地場嗎?不正是婦女為社會出把力的時候嗎?

一個不尋常的夜晚,有八個女人來到了淑珍家小院裏。九個女人攪在一起,再一嚷嚷,那個鬧騰勁真能把小院嚷翻個個兒。淑珍喜得合不住嘴,她望著八個姐妹,她們是從東西道巷和鄰近巷裏來的,都是城市職工家屬。那幾個年長的,和她都有過相似的經曆,受過相似的貧困、虐待和厄運。那幾個年輕的,前幾天還和她一塊兒識字,一塊兒領了掃盲證書。今天,她們抱著同一個願望而來,正在大聲嚷嚷。那個浴池工人的愛人何秀蘭,激動地說:“誰把鍋台還沒轉夠呀!人家都在搞建設,咱蹲在家裏算個啥!”另一位浴池工人的媳婦馬胖子——秀賢,也大聲喊道:“非要給咱女人爭口氣不可!男人能辦廠,咱女人為啥不行!”

淑珍也站了起來,動情地說:“黨的號召,咱婦女得徹底解放,咱有一雙手,難道叫人養活一輩子嗎?哪怕咱辦個納鞋廠、洗衣廠和糊紙盒廠哩!哪怕咱做個別針、一副子母扣和補一雙膠鞋哩,也算為社會主義出了一點兒力,流了一把汗!”

一席話,正好說在大夥兒心上。經過幾夜的吵吵嚷嚷,最後大家把眼光落到淑珍身上了:“張嫂,說來說去,還得看你的。你男人幹橡膠活年代長了,你不說懂也懂一點兒,社會上也短這門貨,咱就辦個小橡膠廠吧?”

淑珍聽姐妹們一說,倒吃了一驚。跟學義結婚快二十年了,她確實幫男人幹過活,摸過膠皮,看男人做膠活也沒個回數,可是從來沒有跟男人幹過一次正活,這倒算懂得什麼橡膠活嗎?快二十年了,她所懂得的也是摸得最熟的是丈夫的脾性,喜怒哀樂,吃的穿的,以及縫縫補補,生兒育女,等等。這一切,大約也是她最大的本領了吧!可是她倒懂得什麼橡膠活呢?這時候,她心裏感到大大的失悔,也埋怨起男人了。為啥自己沒用心學,男人也沒有教上一點兒呢?今天,姐妹們嘀咕了幾夜,最後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望著姐妹們信任和熱情的眼光,卻一點兒沒有遲疑,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

“姐妹們!說實話,我不懂得啥橡膠活,可看也比你們看得多了。你們說幹這好,咱就幹!他學義幹得了,咱就不行嗎?缺啥短啥,不懂技術,都不要緊,關鍵要看咱姐妹的誌氣!”

豔陽八月,西安天真熱喲!

張淑珍胳膊上挎著一隻柳條籃子,和八個姐妹從東四道巷走出去了。

街巷站著許多人,問她們幹啥去,她們一個個回答:“我上班啦!”“我上班啦!”啊,一句極為平常的答話,從她們嘴裏說出來,該使人多麼驚異。那一句答話,蘊藏著激昂的感情,滿懷著火熱的心腸,洋溢著自豪的氣息!一句答話,道出了她們的千言萬語,道出了她們夢寐以求的願望,道出了一種真正的生活已經開始了。

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一間席棚是九女搬走了一間廁所搭起來的。兩個小火爐是九女自己和泥壘起來的。一個小壓力是九女從黑白鐵合作社借來的。兩把起子和剪刀是九女湊錢買下的。十斤膠頭是九女從橡膠廠撿回來的下腳料。第一批訂貨也是九女親自跑到顧主門上硬拉來的……盡管有那麼些人笑掉了牙,罵破了嘴:“不害臊的女人,胡成精哩!”“鴨子上樹,尋著倒槽!”可是,九女不吭不聲。她們既不怕風言風語,也不嫌人笑話,氣勢昂揚地跨進了廠門,又莊嚴地開始了自己的第一個工作日。

姐妹們點起第一把火,爐子燃燒起來了。

淑珍全神貫注,屏著呼吸,一麵琢磨著,一麵扳動小壓力,試製著第一個汽油桶皮墊圈。她憑著僅有的一點兒觀察經驗,加上昨晚丈夫叮嚀的幾句話,今天竟然毫無畏懼地獨立地幹開了。她哪來這麼大的膽,又哪來這麼大闖勁!看看她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兩隻操作靈便的手,才知道她原來是一個果敢而又聰慧的女人哩!

姐妹們興奮地嚷道:“張嫂,你可真行!”

淑珍笑了笑,揩著熱汗,搖頭不語。從醞釀、籌建工廠到今天開工,她漸漸地變得少話了,沉默了。這種沉默,不是對開始了的新生活缺乏信心,而是無限的迷戀、熱烈的追求和越來越強烈的責任感。你看,姐妹們擠在她的身邊,正聽她傳授著自己那點兒半通不通的技術,正緊緊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要是試製失敗了,會給姐妹們帶來多大失望。難怪她少話了,原來,她心裏盤算的事多哩。

整整一天,淑珍和姐妹們汗流浹背,輪回試作,共壓製出五十個墊圈。對於一個工廠來說,這種效率可是太低了。但是,九女在精神上的收獲比五十個墊圈高出不知有多少倍!你看一個個那股樂勁兒,那種甜絲絲的笑容吧!你沒有聽見淑珍檢驗過了每個墊圈,提起柳條籃走出廠門的時候,講的那句乖巧話麼:“姐妹們,下班吧,咱們今天成功啦!”

街道黨委誇獎了九女。當九女生產出了第一批兩千個汽油桶皮墊圈的時候,她們興奮得直擦眼淚。淑珍一麵揩淚,一麵說:“好啦,好啦,這下咱可以放開手幹啦!”

可這一放開手,“外交官”馬胖子——秀賢,突然胃口那麼大,在民用器材公司,竟然一次應承下生產各種日用水堵價值達幾十萬元的訂貨。然而,等她往回走的時候,腿卻軟了。她一見淑珍,劈頭就問:“張嫂,咱有生產水堵的技術沒有?你可不要給我丟臉呀!我當人家麵訂下了合同,你說行嗎?”淑珍點了點頭:“行!”她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連馬胖子也驚奇了:“張嫂,你真不簡單,胃口比我還大!”淑珍笑了笑:“不是啥胃口大小,是咱有一股窮闖勁!”

九女為了生產水堵,緊張地做準備工作了。可是,器材公司的人對馬胖子說,為了聯係業務方便,要來認一下橡膠廠門牌。聽說她們是什麼“嫂子工廠”,公司著實放心不下,非要親自登門造訪不可。這一下,馬胖子慌了。淑珍也慌了。九女都慌了。這個廠子還經得起人家看一眼嗎?一個露天席棚,加上個火爐和尺來長個壓力,誰來了能把它認做一個工廠?誰還敢和這個廠訂貨?可憐還可憐不及哩!當然,九女自己不嫌棄自己,對自己用雙手拾掇起來的這點兒小小家業,珍惜得就像自己心上的一塊肉。可是,人家要嫌棄了,這一大宗買賣不是吹了?

淑珍發愁了。九女作難了。嗨,仔細瞧瞧,連九女自己也笑了。你說工廠在哪裏?在那間席棚下麵嗎?不,真正的工廠是在淑珍每天拿著上班的那隻柳條籃子裏呢!你瞧,一個小小籃子裏,裝著橡膠廠九女所使用的全部工具,起子呀,剪刀呀。每天生產的成品,如小皮墊圈之類,數量雖多,體積卻小,也不需要專門設個倉庫,下班的時候,包起來放在小籃裏,不就妥啦。幾斤膠頭,下班的時候,也塞進籃裏,要是裝不下,挾在胳肢窩裏不就走了嗎!下班以後,那間席棚裏空蕩蕩的,誰也可以去,也不怕亂動。可是,這隻柳條籃子,除了九女以外,任誰也動它不得,就是娘老子,也隻能動嘴,不能動手。全部秘密就在這裏。誰找到了這隻籃子,誰就找到這個九女橡膠廠啦!

淑珍和姐妹們商定,人家顧主硬要看,就擺出來叫看。淑珍還說:“咱窮不要緊,隻要拿出好產品就行了!”果然,下午顧主來了。剛一走進門,九女一擁而上,又是端凳拿煙,又是端茶問好,使顧主應接不暇。淑珍和馬胖子幾個人,還主動介紹本廠情況,東一個君子合同,西一個按時完成。左一個保證質量,右一個保你滿意……顧主談了談,看了看,雖然也皺了皺眉頭,可在這樣盛情接待之下,很難打退堂鼓,還客氣地說:“那好,你們就試著做吧!”至於“嫂子工廠”一說,顧主還沒留下這種印象,廠裏雖然都是女人,可也像個老廠一樣,互相稱呼什麼老馬呀,老陳呀,還稱呼那位年紀較大的淑珍是“張師”哩。因此,顧主是在一種比較滿意的心情下離開的。然而,顧主哪裏曉得,就在他來的前一分鍾,九女才改變了這種稱呼哩!

不用懷疑,九女正是按著她們所說的那樣,向器材公司按時交貨了。水堵質量,經過檢驗,顧主滿意得連聲叫好:“你們做活不摻假,又合格,又實在,又細法……”但是,顧主哪裏曉得,九女為了生產水堵,曾經怎樣冒著酷熱天氣,不辭勞苦,披星戴月,從二十裏路以外的北郊拉煤。又怎麼把一捆七八十斤重的膠料,扛上自己的肩頭,在東羊市來回顛躓著。又怎麼為了借模型,把腿肚子都跑腫了。有多少個白天和夜晚,張師和姐妹們擠在一起,苦思巧想,自造工具……那成千上萬個被人們日常所使用的水堵裏,滲透著九女多少心血哩……

一次嚴重的打擊降臨在九女的頭上了。

一天天,一月月,九女橡膠廠像一隻發奮遠航的小帆船似的,越接近勝利的彼岸,就越清楚地看見那根桅杆了。誰知這時候,原料沒有了,膠頭用盡了,工廠停工了。張師和姐妹們想盡了法子,跑斷了腿,也找不出一點兒門路來。這時,街巷裏又傳出一股謠言:“九女爛包了!分錢散夥了!”謠言和困難猶如滿天冰雹,捶打在九女心上。怎麼辦呢?

張師整夜整夜失眠,心亂得像團麻。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有時眼巴巴地瞅著頂棚發呆,有時一個人癡癡地坐在床上流淚。她疼愛廠子,就像疼愛自己的孩子。她把自己全部的熱情、希望和理想,都寄托在廠子的身上了。難道和姐妹們辛辛苦苦了五個多月,經營起了這一點家業,就要爛包了嗎?又是誰在廠飄搖不定的時候,傳出去那些狠毒的謠言呢?她痛苦地思量著,理不出一根線來。淑珍啊,淑珍!你哪裏知道,工廠發展了,人員增加了,就在這時廠內混進來了一個別有用心的人。他過去是社會遊子,今天仍不規矩。隻是為了有利可圖,才混進來的。他能說會道,假裝積極,迷惑了淑珍和姐妹們,竟然竊據了工廠的領導職務。他一上台,指指撥撥,狠聲狠氣,九女哪一個沒有受過他的打擊。尤其是淑珍,受氣沒回數了。這兩天,原料沒有,生產停頓,那人就不上班了。淑珍雖然還沒有完全認清這個人,卻也看出了點兒苗頭。她難過地想:“缺了他這號人,難道廠子就不辦了嗎!”恰恰這時候,街道黨委派人找張師來了。黨委的人,給張師出了主意,又鼓了氣。淑珍眼睛豁亮了,身子也有勁兒了。她急急忙忙跳下床,撲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