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了姐妹們,感動地訴說著:“我們就這樣看著廠子爛下去嗎?這會給國家起壞作用的。不,不能,非殺出一條活路不可!姐妹們,你們看看,我們脊背後麵有黨,有政府,咱拾零補缺,找米下鍋,死店活人開麼!”
一席話,說得姐妹們破涕為笑,渾身發熱。
眼看春節快來了。家家戶戶都在預備過節的禮物。
張師和姐妹們也忙碌起來。她們準備修補爛雨鞋和破熱水袋,作為過春節的禮物,發狠要把自己的廠撐起來。於是,在凜冽的大風雪中,沿著古城南牆根,出現了兩輛插著小紅旗的架子車。除張師幾個人留下料理廠務以外,馬胖子幾個人,開始四處攬活,過起遊街串巷的生活了。第一天,整個上午,她們拉著車子,隻是靜悄悄地、挨家挨戶走著,輕聲輕氣地問人家:“你修膠鞋嗎?你有破熱水袋嗎?”她們一麵走,一麵埋怨自己,收的活太少,為啥不大聲喊起來呢?可是,就是喊不出口,心裏鼓的勁越大,越喊不出來。到了下午,她們慢慢喊開了,漸漸地聲音也大了。馬胖子打破常規,喊的聲音特別大,連幾條巷子都能聽見哩:“老太太,我們是建國路橡膠廠,你們家有爛雨鞋、破球鞋和破熱水袋嗎?拿來讓我們修吧!”“大嬸子,快過年了,你們沒時間,我們為了同誌們方便,保修保補,保質保量,送貨上門!”
整整三個多月,九女就是在這種遊街串巷和修修補補的生活中度過的。西安城內城外,九女幾乎跑遍了。她們跑啊,跑啊,跑出了見識,跑開了眼界,跑寬了胸懷,跑熱了心呀!群眾誇她們,婦女愛她們。有人也譏笑她們:“寒磣死了!”她們反而哈哈大笑,頂上一句:“寒磣?我們覺得還闊了哩!”張師還慢吞吞地說:“我們也算為人民服務啦!”
張師和姐妹們心裏開了竅,找活的門路也多了。不久,九女發現化工活很吃香,工業、農業都缺這門貨。於是,九女又像著了魔似的纏上了化工。你看,淑珍在鍋台邊轉了半輩子,倒懂得什麼是硫酸銅、氧化鎂?如今,她卻鑽進去,忘了饑餓,本本上記,嘴裏頭念,學得心靈手巧。你看陳誌瑉,十多年前,她還是個中學生,自從有了丈夫,被套在家裏,身上有勁也使不出來了。如今,她迷上了化工,好像一塊鋼,恰好使在刀刃上,快當得很哩。還有她那股闖勁,手腳被火堿燒傷了,鞋襪和裙子被硫酸蝕得花花點點,卻像一點不曉得似的,整天鑽在車間裏不出來……
可是,正在這時候,一次更為嚴重的打擊又降臨在九女的頭上了。
張師仿佛覺得有人突然朝她心上插了一把刀似的,傷心極了。她又整夜失眠,痛苦流淚,失掉了主意。最難過的是九女內部吵嘴了,分裂了。為了一點拿不到人前頭的瑣事,又吵,又哭,你勸也勸不過來。這兩天,為橡膠車間先蓋了一間牛毛氈棚,化工車間的人就跑來大鬧,還蠻橫地把棚子拆了。你嚷:“不幹了!”他喊:“不幹了!”工廠又停工了。淑珍眼看著這種情景怎麼不傷心?這時候,廠內又刮起一股惡風,那個人和幾個家夥又公開喊叫開了:“賣東西,分錢,各走各的路,和娘兒們一起幹,能有什麼下場!”淑珍坐在床邊,眼角掛著淚珠,想啊,想啊。她已不像上次那麼傻了,漸漸地想出點是非曲直了。原來,還是這個家夥在搗鬼,在挑撥離間,鬧得姐妹們失了和氣,人心惶惶,烏煙瘴氣!她的耳邊響起了姐妹的話:“張師,看人家的意思,這次非要散夥不可,你得站出來替姐妹們說話呀!”對,淑珍,工廠的命不能斷送在這些人手裏。然而,當她想到要麵對麵和人家鬥的時候,又有些作難了。怎麼撕開麵皮,又怎麼能說過人家?你沒有看見人家那種惡狠狠的樣子嗎!在這一刹那間,那種在苦海裏過著屈辱生活的形影,又活龍活現地浮到眼前;一去不再複返的那些苦痛的記憶,又像毒蛇似的咬嚼著她的心。她咬了咬牙:“淑珍啊淑珍!不要難過了,多丟人。認清你走的路,要有個堅強性!”於是她不再流淚了。然而,當她鼓起了勇氣,和馬胖子一起跑進街道黨委大門的時候,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慟哭起來了。哭吧,淑珍,你不是覺得黨最溫暖嗎?你就坦然地哭,坦然地訴說吧!
“工廠就是姐妹們的命,有姐妹們就有工廠!”淑珍果決地說,“他們要分錢不行,分一萬,我們姐妹們也不要!我們不是為幾個錢才辦工廠的,是為了給社會主義搬塊磚呀!”
黨委周書記握著淑珍的手,也激動地說:“淑珍同誌,不要傷心,遇事要往前頭想。黨委已經了解了你們廠的情況,和你們姐妹們的看法一樣,要和那幫拆攤子的家夥鬥爭,堅決把工廠辦下去……”
不幾天,周書記親自到廠裏蹲點來了。
於是,在九女廠,一場建設的浪濤迎麵撲來……
六
一九六〇年春節,一個奇跡在西安出現了。
一進和平門靠東城牆根,有一條具有悠久曆史的垃圾坑,突然失蹤了。這條名曰青蓮寺的垃圾坑,向來以大、深和臭出名。路過這裏的人,莫不掩鼻而過。長久以來,沒有人想到利用它,改造它,或動它一下。但是,今天,仿佛奇跡似的,隻在一夜之間,這裏矗立起了一座寬大、平整而又美觀的工廠。
誰路過這座工廠的門口,不想留住腳步,瞧上一眼呢?廠內的化工車間,在兩排長走廊形的棚子下麵,中間又夾著一間亭式棚子和一間廠部辦公室。廠外靠城牆根還有一間長條棚子,九女闖江山的那間席棚依然健在。街中央有一間爛房,被利用作為橡膠車間。街西另一個垃圾坑,已被填平一半,也搭起了鹽酸車間的棚子。九女開創的廠業可真不小了呀!這裏所有的棚棚,都是用牛毛氈和竹席搭的。一切設備,都很簡陋,簡直可以說粗糙不堪。但是,你看看這裏的人吧!
每天,從清晨到深夜,這些穿著被化工燃料塗汙和蝕得花花點點的工作服的女人,這些樂嗬嗬的站在一排排火爐和燒盆麵前的女人,到底在做些什麼,又是些什麼人呢?或者,昨天,她們中間還有人和過去的淑珍一樣,悶在小屋裏,和婆婆慪氣,和丈夫吵架,為芝麻大點兒事鬧得死去活來,可是,今天,她們卻和成百的姐妹們一起,興高采烈地拉著料,或守在爐旁,為農業壓製著噴霧膠管,為工業精製著三氧化鎢哩。或者,昨天,她們中間還有人和鄰居們,一天談論丈夫呀,孩子呀,對比吃喝呀,穿戴呀,可是,今天,她們卻談論的是生產呀,技術呀,對比的是勞動呀,思想呀!過去,她們和丈夫之間,一是主,一是奴,一是“我養活你”,一是“我侍候你”,如今,她們把男權和封建禮教,一腳踩到地下,氣昂昂地站起來了。
張師不再挎著小柳條籃子上班了。工廠早已從小籃裏跳出去了。九女也不再是一個九女,而是兩個、十個和二十個九女了。九女們的所作所為,被人們譽為九女精神。她們那種雄心、誌氣和潑辣的精神,那種不怕窮、不怕苦的精神,感動了西安古城,感動了無數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有多少婦女踏著九女的腳印走來了,又有多少婦女還把九女當做武器正在和家庭展開爭論哩!如今,淑珍和姐妹們一天快活極了。她們比誰都清楚,用自己的雙手,怎麼攪拌一盆盆硫酸亞鐵,又怎麼壓製一個個罐頭墊圈,又怎麼把一捆捆氧化膠管、一包包氧化鎂扛上汽車,運往全國,為社會主義增添一塊塊原料、一滴滴血液啊!你看,那堆積得像一條長堤似的產品和廠內日夜來往的車輛,多麼忙碌!你看,這裏的女人過去是一些消費者,今天每一個女工,每年可以為國家生產上萬元的財富。隻一個數字,就容納了多少值得人們思索的東西?這裏的女人,難道不值得你去尊敬嗎!當九女們把自己的小家業和國家的事業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把個人願望和社會主義聯係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變得多麼高尚和尊貴啊!
最初闖江山的九個姐妹,已挑起了更重的擔子,擔負著廠內各種重要職務。張師擔任了副廠長。張副廠長上任那天,心跳得像撥浪鼓。她總說自己文化還淺,見識還短,講話不利索,怕擔任不了,但是,難道再讓那些利欲熏心的家夥當權嗎?不,再怎麼不行,也得自己掌勺把子。當張副廠長覺悟到這點的時候,當她望著姐妹們那種信任的眼光和周書記那種鼓勵的神色的時候,心裏就想:“有黨和政府,有共患難的姐妹們,我怕啥?還有啥不敢幹的呢!”
一九六〇年五月二
十六日,是淑珍同誌刻在心上的日子。這一天,她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了。這一天,她站在黨旗麵前宣誓,內心沸騰著多麼莊嚴而又熾熱的感情啊!她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愛幻想的孩子了,至少小了十歲。兩年,僅僅是兩年,她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成為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了。她好像一個孤女突然遇到生身母親那樣,第一次嚐到母愛的滋味。於是,她心甘情願地投入黨的懷抱裏了。她感到,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這一刻,她不知為什麼,卻忽然想起二十四年前那位騙人的算命先生的話:“你是尼姑命呀!”一句話,幾乎斷送了一個女人的一生,多險惡啊!她也想起善良的姥姥說的那句話:“苦女熬做甜媳婦!”啊,真是的,今天,也隻有今天,她才真正嚐到了那種做“甜媳婦”的滋味了哩!
這天晚上,她在自家這間小屋裏,和女兒秀清又談了半夜。驀然,她想起要回廠裏看看。等她開門走出來的時候,學義下班回來了。秀清一見爸爸,就喜得跳了起來,喊道:
“爸爸,媽媽入黨了,成了共產黨員啦!”
學義並不吃驚,他隻是動情地望著淑珍,張嘴要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淑珍也是這樣,她望著丈夫,甜蜜地一笑,快活地走出門去了。
淑珍跨出了家門。初夏的風,吹拂著她的臉麵。盛夏來到了。春天已經過去。可是,淑珍卻覺得,春天沒有過去,也不會過去的。因為,春天就在她的心裏。
一九六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