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心裏的春天(1 / 3)

一個冬末初春的夜晚。寒風席卷著古城。

張淑珍一走出九女化工廠大門,寒風就劈頭蓋腦地刮了過來。她身子顛簸了一下,隨即就挺直身板,頂著風,大踏步地走上了街路。她的步子邁得這麼大,這麼有勁,以至於這位多病的中年婦人自己也驚奇起來。她的心裏,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強烈地躍動呢!好像有一把火,在她胸懷裏燃燒,周身覺得火辣辣的。她大步走著,思索著什麼,眼睛不時地□望著天邊,身子不由得感到一陣顫動。耳邊,又響起了黨支部書記的話:“淑珍,黨非常需要像你這樣的女兒。支部討論了你的要求。你再寫份材料,把這份表填一下……”在這寒風席卷著的西安古城的大路上,她握緊了這份“入黨誌願書”,突然又是一陣激動,那飽經風霜的多紋的眼角上,閃出了顆顆淚珠。

淑珍推開房門,回到了家裏。霎時,她覺得這間住了多年的陳舊的小破屋,也突然變得光亮起來了。她興奮地環視著小屋,一切都像往常一樣,丈夫還沒有從工廠回來,兩個小男孩蜷伏在被窩裏,甜蜜地打著鼾。大女兒秀清,擠在床角小桌上,正埋頭複習功課。腳邊放著火爐,爐上的蒸籠散發著熱氣,整個小屋暖烘烘的。她疼愛地望著女兒。

自從她出外工作以來,女兒每天放學回來,就代替她給全家人做飯,還一直要等她回來一塊兒睡覺。這時候,她有滿肚子的知心話,想把女兒拉過來,好好兒訴說訴說。可是,她隻對女兒笑了笑,就走到床邊,給兩個孩子拉著被窩,親昵地把頭貼在孩子的臉蛋上。

驀然,她回過頭,又不由得拉了女兒一把:“秀清,你的功課還沒做完?”

女兒說:“媽媽,就完啦。”

淑珍說:“那你就停一下,媽媽有話跟你說呢!”

女兒轉過頭,望著媽媽那張容光煥發的笑臉:“媽媽,廠裏又出什麼喜事啦?看你樂得那個樣子!”

淑珍摸了摸發燙的臉龐:“是呀,你做功課吧,完了再說。”

女兒說:“你先說吧。”

淑珍拉過女兒的手,覺得思緒翩飛,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說:“秀清,你媽媽是共產黨從苦海裏撈出來的。媽媽一心一意要跟黨走。隻要對黨有益處,就是割頭斷臂也願意呀!你媽媽在舊社會,就像在黑暗中,見不到天,見不到太陽。如今,媽媽見了天,見了太陽,真像做夢一樣呀!”女兒聽著媽媽這些激情的話,不明白地眨著眼。“媽媽的曆史,你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夜,咱娘倆……”

女兒望著媽媽潮濕的眼睛,搖了搖媽媽的手:“媽媽,不要說這些,你會難過的。我要看著你高高興興的!”

淑珍:“不!今夜,媽媽要你幫個忙。字要寫得清清楚楚的。媽媽要遞個申請,要填一張表……”

媽媽掏出表格,女兒接了過來,驚異地望著媽媽,突然,一下撲過去,雙手抱著媽媽的脖子,喊著:“媽媽,好媽媽……”

夜深了。燈火稀疏了。西安城早已酣睡了。可是,從建國路東四道巷這間小屋裏,還傳來她母女倆的低語聲。聲音裏有甜,有樂,有苦,有酸。一陣歡笑,又伴著一陣哭泣……

二十四年以前,也是這樣一個冬末初春時節。

在天津市一條巷道裏,有一個衣著襤褸的姑娘,害臊地扯著衣襟,站在一個算命先生的麵前。她,一個十九歲的窮姑娘,整天連飯也吃不飽,怎麼突然想起要算卦看命呢?或者,她想碰碰自己的窮運氣吧!或者,她也想預卜一下自己未來的女婿?這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算命先生斜視了她一眼:

“姑娘,你這個命就不用算了吧!”

姑娘悶悶不語,可也沒有走開。

算命先生說:“你這個命哪,說了怕你難過,不說吧,你又要算。”他停了停,發了狠:“那好,我說吧,姑娘,你的命太不好了,是吃齋當尼姑的命呀!你生就一副苦相,一條窮命,依山山倒,依廟廟塌。就是尋女婿,也要尋個命硬的。你自己苦就算了,決不敢往高處想。要麼,修行去吧!你的命是太毒了呀……”

姑娘聽著算命先生的話,昏暈得幾乎栽倒在地上。她不知道怎麼跑回家,又怎麼倒在床上慟哭,又怎麼昏睡過去的。

姑娘醒過來以後,一臉煞白,眼睛失去光彩。隻一夜工夫,少女變得蒼老了,至少老了十歲。

她還不完全迷信,可是命運逼著她又不能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話。大概是前世注定了,窮漢養苦女喲。她從娘肚子生下來,還沒有來得及認清娘的模樣,娘就撇下她,下世了。她隻有跟著好心的姥姥,在泥裏淚裏活著,爬著。當她剛學會走路,回到爸爸身邊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多麼狠毒的繼母呀!繼母把她看做眼中釘,一見她就掄起了高粱刷子,打啊,打啊,恨不得一刷子打死。繼母打人,專打頭,一年四季,她的小頭上總是結著老大的疙瘩。從八歲上起,她頭上的疙瘩變成了死肉,摸著不知,打著不疼,變成一顆真正的“木頭”了。

苦女喲,苦女!有多少個日夜,她跑到母親的墳墓上,哭得死去活來,以致昏睡過去。這一年正月,舅舅從天津來,四處找不見她,最後在墓頭上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哭成淚人兒。她一把抱住舅舅的腿,一定要舅舅把她帶走。舅舅哭著把她帶到天津姥姥家了。——可是,剛一進門,二舅母就罵大街,拿頭頂姥姥。姥姥哭著說,“淑珍來姥姥家,能不管兩頓稀的喝嗎?”她原想逃出了繼母的手,誰知又遇上了一個心狠的舅母呀。從到姥姥家這一天起,她就被舅母吆喝著,燒鍋做飯,做鞋做衣,承擔著一個幼女難以承擔的家務。舅母從頭上戴的,腳上穿的,一針一線,都是她一人做。稍有一點兒差錯,不說打啊,踢啊,那些罵娘老子的話,難聽得像尖刀一樣戳在心上。少女的心,淌著血。她一天起早睡晚,沒命地幹活,還擔驚受怕,不定哪天,舅母發了威,會一腳把她踢出門去。苦女喲,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姥姥常對她說:“苦女熬做甜媳婦。”或許,她能尋個好女婿,真做起“甜媳婦”呢!她就是懷著這樣一絲希望,站在算命先生麵前的。但是,她連這一點希望也被算命先生一句話給勾銷了。

苦女喲,苦女!淑珍不再想出嫁了。她甘心受苦。她把世事看淡了。命運好像按著算命先生擺布的那樣,她在姥姥家的日子越過越苦,舅母越來越凶、越狠,使喚她就像使喚牲口一般。一次,姥姥說了舅母一句:“你把淑珍當啥使喚呢!”舅母發凶了:“你管不著,吃我家的飯,得聽我使喚!使喚,使喚,使喚得頭發白了用墨水刷!”淑珍氣得渾身發抖,喘不過氣來。她隻有哭啊,哭啊,直哭成了半腫臉,直哭成了氣蒙眼,在二十一歲那年,竟有八個月看不見東西。

苦女喲,苦女,淑珍已是二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還不肯出嫁。這一年,姥姥勸,舅舅勸,她終於腫著臉,出嫁了。姥姥托人給她尋的女婿叫張學義,是橡膠廠工人,家裏雖窮,人心腸好。她的心裏又燃起了一線希望,總算有個家了。或許,真要做“甜媳婦”了!但是,當她第一胎生下女兒秀清的時候,卻碰上了婆婆的一對冷眼。生了個女娃,像犯了罪。從此,她的厄運又來了。婆婆把大媽的小子當寶貝,把她的女兒當廢物。在繼母、舅母手裏受過的氣,挨過的罵,又轉到婆婆手裏了。

不知有多少次,她對學義哭著說:“我炕上、地下,哪裏照顧不到,你母親張口就罵,我實在受不了!”可是,學義隻能安慰她:“忍忍吧,我當著老人說不出硬話!”不知有多少次,她想找人評評理,可是有誰理她的茬兒。一次,她跑進保公所訴苦,卻被趕了出來:“去去去,多年的道兒踩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滾回去吧!”社會、丈夫和鄰居,不給做主,她還有活路嗎?她抱著女兒,哭啊,哭啊!她把小冤家,扔下抱起,抱起扔下,掄了幾個回數,可怎麼也撂不下這塊連心肉呀!也有這麼一天,她不吭不聲,抱著女兒撲出門去了。可是,她舉目無親,該撲向哪裏?這偌大的天下竟然沒有她母女倆投生的地方!

苦女喲,苦女,淑珍的命可真是苦啊……

一個炎熱的天氣。張淑珍滿麵笑容,從建國路街道辦事處領回來一張畢業證書。上寫:

掃盲證書

學員張淑珍是河北省天津人,現年四十二歲,學完掃盲階段課程,成績合格,準予畢業。此證。

西安市碑林區人民委員會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二日這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掃盲證書。但是,在淑珍看來,她是多麼不普通、多麼不平凡哩!她滿心歡喜地把證書鎖進箱子裏,回頭又對站在身邊的學義不好意思地說:“要說嘛,一個掃盲證也不算個啥,可它讓我懂得了多少世事哩!”

自從參加了掃盲識字,她這個在苦海裏被折磨了半生、早把世事看淡了的女人,第一次走出了家門。這個解放後才過起溫暖的家庭生活、活著才像個人樣的女人,第一次睜大眼睛看世界了。

掃盲識字,她覺得倒不當緊。當緊的是,她從那些素不相識的字裏,聽到了多少新鮮的話,多少從不聞問的事物,多少國家大事啊!於是,她常常想:“啊喲,國家的世事這麼大,鬧建設哩,鬧社會主義哩,鬧得熱熱火火的,我怎麼成年鑽在家裏,像蒙在鼓裏的人!”掃盲識字,掃掉了一個睜眼瞎子,也掃掉了一個思想瞎子。漸漸地,她不再那麼怨恨她的繼母、舅母和婆婆了,反而憐憫起她們來了。她摸到了根底——罪惡的封建倫理,吃人的舊禮教,它把人變得多麼自私、多麼凶狠呀!掃盲識字,使她那被打得變成“木頭”的頭腦,漸漸地覺醒了,使她那被作踐得三百六十天就有三百天害病的身子,漸漸地振作起來了。仿佛有一隻聖明的手,從她那由於長久的哭泣而腫脹的眼睛上,撥開了一層迷霧,突然晶亮了。於是,她常常想:“人人都說勞動光榮,都說是國家主人翁,我靠丈夫薪水過活,整天就為丈夫、孩子活著,也能算是國家的主人翁嗎?難道我不能為眾人、為國家做點什麼……”一天,一天,她自己也發現,那早已失去了的青春的幻想,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那張過早衰老的蒼白的臉龐,換上了一副容光煥發的笑臉,添上了從未有過的光彩。

淑珍把掃盲證書鎖進了箱子裏,可是她卻鎖不住自己的心了。她的心,從這間小屋飛出去了。她開始變得多事了。一遇見女兒秀清放學回來,她總要問問學校的事。一遇見學義從橡膠廠回來,總要打聽打聽廠裏的事。問的次數多了,女兒也奇怪起來:“媽媽,學校的事,你問得那麼仔細幹啥?”學義也笑著說:“你怎麼管得那麼寬,連工廠的事也管!”她聽了,隻是笑笑。要說管,也真像管上了,一遇上空,她就跑到橡膠廠去了。你看她站在車間裏,望著工人們幹活,那種羨慕的樣子,那些誇獎的言詞,你真以為她是什麼負責人哩!一個不愛串門而又寡言的女人,現在竟然東家門進,西家門出,和鄰居們一拉話,開口閉口是什麼建設啊、新聞啊……